闵府,陋堂。
闵谷山目眦尽裂,一手压着桌面,那灼灼的视线几乎将桌上的圣旨烧成飞灰。突然间,他咆哮一声,猛地将桌上碗筷扫落在地。
男人抱手冷笑。
幽禁若久,闵谷山那精神勃发的姿态早就远去,手背上树皮似的皮肤不停颤抖,目光阴冷地看向男人。
“你不是说一切顺利吗?这是什么?”他拿起圣旨摔在地上,指着外墙,气得哆嗦,唾沫乱飞,“外面的禁军是什么意思?”
男人往后退了半步,轻轻嗤笑,“我说错了吗?本就是一切顺利,那账本我们也做好了,账册前几日就送去了户部?若不然,老皇帝之前怎么会那般维护你闵家,对闵何的处置也轻拿轻放?还不是我魔教在背后替你们抛头洒血?”
“那林子舟呢?!”闵谷山气得吐血,“谁让你们去绑架林子舟的?谁让你们去的?!” 既然要动林子舟,那就该直接让人死在山里!为什么要让他活着回来!
他特意让人去做假账,就是因为知道老皇帝会看中他闵氏家业,如今闵瑭被人算计,闵氏岌岌可危,他不得不就坡下驴将家业拱手让出。原本只要只要一切按照他的计划来,休要节外生枝,老皇帝就只会处理闵瑭一个!
如今假账送到户部,老皇帝名正言顺收了供奉,本不打算收拾闵何、牵连闵家,就连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太子、翰林院士、禁军统领带着众臣联名上书都未能让皇帝改变主意,谁料却被林子舟改变了主意!
什么劳什子祥瑞吉兆?
他一个字儿都不信!
那老东西是修仙修疯了,竟然被个娃娃玩得团团转,还有明丽跟秦越,若不是他们推波助澜,天子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他们身为君臣多年,老皇帝是什么德行他一清二楚,他是什么鬼样子老皇帝也心知肚明。老皇帝并不贪财,但他需要钱,那就送给他钱好了,反正钱可以再赚!反正那老东西只是需要一个保全脸面的借口,除非他想同归于尽,否则他根本就不敢将闵家怎么样!
闵谷山是以权谋私、朋党成群,但他从来没想过造反!只想当个权臣,位高权重的权臣,可终究还是臣。
若果不是林子舟闹了那一出“显灵”,老皇帝又怎么会将他们一直以来的默契打破,竟然真的将闵何打入死牢?他原本打算腾出手后来个偷梁换柱将闵瑭送走,不曾想现在闵何也栽进去了,如今禁军未撤,他如何去救自己的两个儿子?
还有闵殊……他最无辜的三儿,如今还在大理寺监牢里受苦!
可恨!可恨至极!
“这也能怪我们?” 闵谷山恨得咬牙切齿,男人却看好戏似的落井下石,他斜睨着那卷圣旨,眼里掠过不加掩饰的嘲讽,幸灾乐祸说:“我魔教干的就是收钱办事的主意,底下十八位长老有人在南边抢劫、有人在北边卖命,除了左右护法跟教主,谁也管不着谁。我是收了你的生意,但闵瑭的生意可不归我管,他自己找死,怪得了谁?”
“你!”闵谷山脸皮抽搐,“但那是你魔教中人!”
“喂喂喂,我们可是魔教,你以为谁还跟北边的伪君子一样讲究什么虚伪的江湖情谊?”男人跃出窗外,挂在房梁上往外看,“大家都是刀尖舔血,自己赚钱逍遥自在,总不能断了别人的财路,难道你没听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回头老子回南边,说不定撒个尿都能被本教众人下毒暗杀。”
他回头轻蔑地看着那早已失去风度的老头,啧啧两声,“丞相爷,禁军换防的时候就要到了,你要是不想救人,这单生意就算告吹,老子走了。”
要不是为了这单生意,他可没兴趣跟这些当官的家伙磨嘴皮子,一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人上人,要不是这老家伙对他还有用,他早就将人扒了皮仍去街上任人践踏了。
啧,吹灯拔蜡,老子还不伺候了呢。
眼见这厮要走,闵谷山又气又急、又恨又无奈,如今他手头并无可用之人,那厢将养的死士如今都不得调用,所以才只能与这江湖帮派合作。
魔教只管干些烧杀掳掠的勾当,来去自由,若是这一去真不管他,那便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且慢!”闵谷山忍着怒气,咽下苦果,哑声道:“两日后大朝会,老夫会入宫,我两个儿子行刑之期尚有时日,你确定可有把握救人?”
“用易容术将两个囚犯偷天换日并不难,”男人这才止住动作,坐在房梁上居高临下地挑眉,“问题是你还有银子吗?这本来救闵何一条性命是十万两,如今两条性命,二十万两不多吧?”
贪婪!
吃了它那么多公账,从闵何手里不知改掉了多少银钱,竟然还敢狮子大开口!
闵谷山脸色更黑,却道:“二十万便二十万!我书信一封,你去兵部尚书府里取!”
“兵部尚书……”男人饶有兴趣,摸着下巴打起了坏主意,“这一家子也是可怜,被你利用拿来保命,还要挖空底子给你藏儿子。别说,你家有个庶女嫁过去,不会他们家也是你的藏宝库吧?”
“干好你自己的事就行,”闵谷山转身去拿笔墨,突然想起来府里已经被掘地三尺挖空了,别说笔墨,就是焦炭都没一个,一时气血翻涌,又觉得极为丢脸,没好气道,“你可有纸笔?”
男人撇嘴,随手从袖里拿出一只小笔丢出去,“得了,把欠条押上,一日三厘利息。”
闵谷山气结,忍不住嘲讽道:“三厘利息都要,你魔教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干好你自己的事就行,”男人原话送回去,手指拨弄着腰间佩刀,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气势,“我魔教做事,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闵谷山冷哼,从笔腔里挤出墨,沾水就从地上捡了块破布笔走龙蛇,而后将布条扔给他,“拿走!这次要是再将事情办砸,老夫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男人斜睨着他,不以为意,上了年纪的纸老虎,也就吼得凶了。
男人收了布条就打后墙垣飞出府外,换了副尊荣在街面上大摇大摆地走动,寻了个酒楼先行逍遥。
二十万两三厘的利息,那也不是小数目,急什么?左右那两个姓闵的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酒楼中,林子舟正盯着面前的范质,皮笑肉不笑道:“这都快开朝了,范大人可想好了什么法子自证清白?总不会就是……”他拿起一个茶杯,“给人倒酒吧?”
遥想当初壮志,对比如今惨淡,范质面对林子舟时竟忍不住面红耳赤,慌里慌张地拉着林子舟到角落里讪笑,“不是,你不懂,这酒楼人来人往……”
“好打听消息?”林子舟脸色稍霁。
范质尴尬,“客人多,好挣钱。”
林子舟捂了把脸,好吧,果然是他高看这小子了。他揉了揉脸,轻哼声道:“这里能挣几个钱?死要面子活受罪,去拿点牛肉点心,陪我去城外。”
“啊?”范质往外看看,陈东就守在门口,“马上就要正午了,你出城野炊?”
“没听说城外挖了一块黑龙玉?这黑龙玉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过去瞧瞧有没有什么线索,”林子舟闻见酒香,比昨日的香,“这是什么酒?也装两壶。”
“这酒后劲大,你吃不得。你要游玩我倒也乐意奉陪,不过……”范质看他眉间郁闷,若有所思,“不过若是城外的事,如今禁军正守着那片地方,发现黑龙玉的人也都被带走了,你去那里也没什么用的。”
林子舟心烦意乱,也没心思去查什么,“我就是去逛逛,你去不去?”林子舟皱眉,“你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十岁,能不能爽快点?”
林大少脾气不好的时候,说话也不饶人了,原先还顾忌着古人重礼,现在明显带着一股子戾气。
范质看他片刻,倒笑了,“我听人说,那黑龙玉是天降祥瑞,听你的意思,倒像是人放的。若真的是人放的,你觉得这个人会愿意让你找到吗?”
“我也不打算把人翻出来,”林子舟靠墙,垂眸把玩着腰上两块玉,“只是想去看看,没准能发现些线索,到时候……”
“到时候如何?”范质温声问。
林子舟思索了一下,“敢做这种事的人,必定大富大贵。又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必然能为不俗,身份肯定不会差到哪儿去。我就想知道,这个人是真心帮我,还是想来个先礼后兵,算计我。”
范质盯了他片刻,叹口气,解了围裙跟束袖缚膊,“你等等,我去拿点酒菜。”
林子舟点头,在角落上找了个位置坐下,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酒楼的生意。范质选了个好地方,人虽多,但进来的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多时九流人物,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背着武器的江湖人。
卖唱的歌女在台子上媚眼含笑,跑堂的小二有着一双狡黠的眼,走过的客人嚷嚷着来二两好酒,赶路的女娘伸长手臂夹菜。
这是真实的市井。
林子舟看得有些入迷,冷不防有个人过来拼桌。这人也没提前打招呼,直接就坐到对面,还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剥着每个桌子上都有的两盘子花生瓜子,笑眼看着林子舟。
“这位书生有些眼熟啊,”那人问,“阁下可是来自丹阳?”
林子舟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是。”
男人没料到他回得这么快,正要说什么,陈东却走到了林子舟身后,一脸冷漠。男人也不走,继续跟林子舟套近乎,“哎呀,小人记起来了,这不就是今科状元郎林子舟林大人嘛,难怪在下觉得眼熟,原来大人跟我是老乡啊!”
一听就是个想攀关系的。
范质提着食盒穿过人群,目光在男人身上顿了顿,笑着道:“子舟,我准备好了,一起走吧。”
“好。”林子舟没理那男人,绕过桌子。
“林大人身体可还好?”
陈东皱眉,楼上的秦越也跟着皱眉。
林子舟停住脚,回头看着男人。男人侧身,手里摇着卖弄风雅的折扇,似笑非笑,“林大人,身体可还好?”
“你是谁?”
范质脸色有些难看,他注意到了门口的几个人正在往里窥探,个个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是禁军。而男人浑不在意,林子舟跟他对视片刻,突然笑了。
“老子身体好不好不知道,但我心情不好。你他妈再跟老子瞎咧咧不谈正事,老子现在就让人剁了你第三条腿然后塞你嘴巴里信不信?”
男人:“……”
范质:“……”
秦越:“……”
酒楼蓦地静了,南来的北往的纷纷停下动作,禁军停在门口面面相觑。
好家伙,这法子听着就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