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放下了筷子,皮笑肉不笑道:“是,本官这个人在别的地方都挺随和,唯独于吃这一道上略显挑剔,王爷当初入洛邑一路又不是没见过,倒挺健忘,别不是年纪大了吧?”
“子舟……”许听风意欲劝解,众目睽睽对卫王不假辞色,万一惹怒了秦越,这顿饭可就吃不了了。
“本王年纪不大,二十有五,将将大尔九岁,”奈何秦越不领情,跟着放下碗,不冷不热道,“难为林大人还记得当初是谁带你入都,本王受宠若惊了。”
林子舟眼睛一竖,“唷,这话下官哪敢当啊,卫王殿下英雄了得不可一世,我可宠不动你。”
许听风一下子瞪大了眼,曙光、徐老停住手中动作,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禁军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周历呛得面红耳赤。
整个酒楼陷入谜一般的寂静,说不出的诡异迅速蔓延开来。
“就凭你?”秦越默了片刻,忽然间“恍然大悟”,浅褐眸子直直看着林子舟,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林大人野心不小,若真有本事,本王倒也乐见其成。”
如果说方才林子舟只是在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了一粒石子,那么秦越这句话无异于在水里放了个炸弹,炸得所有人面目全非,就连门口囚车里的闵瑭都忍不住贴着铁架子神色恍惚。
秦越生得俊美悍利,目光深邃,从头发丝到声音都在林子舟的审美点上疯狂跳跃,略作温情,就让林子舟蓦然溃败,竟忘了该说什么,就盯着那张脸心下狂跳。
在一片越发让人脑袋放空的死寂中,林子舟脸上蹭地一红,恼羞成怒,端起碗去了后面桌子上,“莫名其妙!殿下见谅,臣去陪哥哥了。”
曙光盯着林子舟绯红的耳垂,沉默良久,慢慢垂下了眼帘。
这顿饭所有人都用得格外复杂,但在那寂静之下,又仿佛流窜着说不出的疯狂暗流,在眼神交汇间波澜迭起。
论起臭不要脸,林子舟成功败下阵来,秦越是大周出了名的悍将,同样,也是混迹边关里出了名的兵痞。自小衣食无忧、接受良好教育的林大少气得牙痒痒,最后还得要忍着秦越那露骨炙热的凝视躲到曙光身边,在一众打量又戏弄的眼神下无言以对。
这个混账怎么这么不要脸?
林子舟身边的队伍由此陷入了漫长的寂静,但稍远一点,那些热火朝天的讨论却是居高不下,不过半日,所有人都知道了酒楼里发生的事情——
大周小画圣林子舟调戏卫王不成反被调戏,好生威武!
“胡说八道!胡言乱语!老子什么时候调戏他了?!”林子舟用头砸曙光的背,咬牙切齿道:“谁跟他一样不要脸?”
曙光反手扣住他的手,“别乱动,当心掉下去。”
林子舟嘟囔两声,手指拿起他腰侧的禁军令牌看了两眼,撇嘴道:“禁军小将,上面还有四卫将、八校尉,然后才是骁骑将军,禁军副将,大将军……董毕出手也太低了吧?”
“禁军等级森严,乃军功爵制,唯有立功可升官,”徐老打旁边经过,慢悠悠说,“小子不要觉得这小将很低,凭你哥的本事,半年升到校尉不是难事。八个校尉,你哥只要拿下一个,从今而后你们兄弟俩就能在洛邑横着走了。”
林子舟还是皱眉,“半年才校尉?二千石俸禄?六品?”
“傻小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三个月就到五品官?这一飞冲天的机会不会人人都有,何况你那路子旁人也走不了,”曙光回头,看着林子舟不甘的眼,深解其护短的心思,忍不住一乐,压低声音道,“何况你哥也不是普通人,如今洛邑之内风起云涌,也许用不着半年,你哥就能赶上你了……哥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岂能不力争上游?”
是什么事?
林子舟蠢蠢欲动。
“问啊。”
他猛地一激灵,视线穿过曙光的肩膀,落在了最前方连头也没回的秦越身上,耳边是他轻挑又阴险的怂恿。
“问啊,小诗书,”秦越遥望这洛邑近在咫尺的城墙,唇角微掀,“问出来,看他敢不敢回答你。”
林子舟没说话,他抱住曙光的腰,头埋进曙光的脊背,并没有发现,曙光逐渐阴沉下去的脸。
秦越又一次回头,一如三日前的雨夜,此刻他在阳光之下,嘴角的笑却充满了恶意。
是日晌午,大军返回洛邑。
曙光随太子入宫,以豢养私兵、陷杀禁军、屠戮百姓且勾结魔教、谋害太子、绑架朝廷命官、构陷卫王秦越等罪名弹劾闵瑭,东明太守脱冠请罪,痛陈闵瑭胁迫杀人,天子震怒,将闵瑭打入死牢,交由三司会审。
其罪难书,闵瑭供认不讳,却坚称闵谷山对此毫不知情。天子授命左文大公,与太子、卫王、禁军统领、翰林小院士当堂对峙,拷问其至子时,闵瑭被拖出皇宫,神识昏聩,仍不改口。
林子舟在林府等到半夜,才等到带着圣旨回来的曙光。
“户部员外郎林子舟因受牵连,身陷陷阱,天子垂恩,赐朝履一对、人参三株、红珊瑚两对,《列子》、《清静经》两册,以嘉抚恤。义士林曙光,急公好义,授命于危,于国有功,论功行赏,赐银百两,召为禁军,赐令牌于禁中行走,即日上任,钦此!”
宣旨太监来去匆匆,林子舟拿着圣旨,抬头看向曙光。
他站在阴影里,眼中闪烁着自己看不懂的情绪,正抬头凝视着陈留王府的方向,手指捏得很紧,眼里的恨火与贪婪呼之欲出。
林子舟笑了一下,卷起圣旨,只当没有看见这些,“……将军,时间晚了,该休息了。”
“‘将军’,”曙光念着这两个字,逸出一声笑,带着说不出的自信与野望,“好听。”
曙光成为禁军,但林子舟并没有想象中得开心,他带着圣旨进门,将它放在书房的架子上,想起曙光的眼神,幽幽一叹。
相信他,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相信他而已。
如果重活一世,他还是傻乎乎的被人欺骗、利用,被最亲的人忽视、伤害,那就只能怪他太蠢。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