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稍明,卫王府自静谧中醒来。敏敏带着侍女匆匆走过,步履轻缓,神色略带忐忑,飘曳的衣裙撩过曲栏鹅椅,安安静静停在了房门之前。
不多时,木门打开,秦越边绑着腰带边出来,身上莫名带着慵懒餍足的气息,看得敏敏不由心虚地往房里瞥了一眼——小林大人没事吧?
“看什么?”秦越盯着她。
敏敏头皮一麻,收回视线,毕恭毕敬说:“回王爷,王姑娘说有事想要告诉小林大人,不知道……小林大人此刻方便还是,不方便?”
她问得尴尬,秦越抱着手似笑非笑,“你说一个肋骨断裂、不良于行的人,方便不方便?”
“让她过来回话,”林子舟打房间里经过,脊背仍旧僵直,余光淡淡瞥过敏敏,“人家在门口等着,你就不能让人把水送进来洗漱?挡这儿当门神好看?”
“这不等着伺候你么?”秦越轻笑,让开道路。
敏敏压下面上的悻悻,带着姐妹进去伺候两人洗漱。那老大夫用药精妙,堪比黑科技,也才过了四五日,林子舟只要不大动作,就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敏敏多看两眼,林子舟抬手时的动作倒是比昨日顺遂很多。
“我看她对你关心得很,还不肯消气,是打定主意不要她伺候你了?”敏敏走后,秦越支着手臂低头看他,微微偏头问。
“得了吧,她现在想回林府,就只有一个方法,”这方法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林子舟也没点破,随即换了话题,“我哥呢?”
“他不在。”秦越少见地有些炫耀,“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都不在。”
敏敏送来早膳,她来得安静,去得淡然,粥碗放在林子舟面前,上面飘着两三粒红色枸杞,像刚从树上摘下的樱桃。
林子舟看着碗无动于衷,“他忙。”
秦越偏头看着他,他习惯性的挑拨离间不再受到林子舟的反感与驳斥,这样默然的态度却反而叫他不甚习惯。就像一直喜爱的桂花树不再绽放它应有的光华,飘来本性该有的清香,变得寡淡无味,秦越微微有些。
王良女悄然来到门外,等两人漱了口进来。她仍旧穿着昨日的衣服,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脸色看着不大好,走路时候略有些迟滞,看着像是……
林子舟眼皮猛地一跳,“你……”
他虽然让人去勾引周历,但却是笃定周历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干那档子事,何况外头还有人在盯着,不至于假戏真做吧?
“大人别误会,”王良女有些尴尬,羞红了脸,“民女是昨日吓得狠了,出门的时候,自己摔了一跤。”
“那就好,”林子舟心下讪讪,摸摸鼻头,“成果如何?”
王良女的表情比他还心虚,吞吞吐吐说:“那位周侍卫,倒是认出我了,不过,只是,但是……”
“他认出你就够了,信不信不重要,”林子舟就看了一秒,立刻抬起手,而后看看她的脚,眯了下眼,微微一笑,“你这伤伤得倒是正好,正午去送饭的时候,我让敏敏陪你一起过去。”
“啊,她也要去勾引周历?”王良女震惊。
“……”林子舟无言以对,默了默,“她不是去勾引周历,是去对付你。”
王良女:“?”
……
午时,薛敬护送几辆马车在谷阳外三百米处扎营。谷阳城下有莫名瘴气环绕,城中哭声幽咽,黑烟袅袅,仿佛风中都带着病毒与死气。斥候不敢太过靠近,观察片刻就退了回去。
曙光在城上阴影处凝视着那正在搭建的帐篷,轻轻搓着指腹,回头看向同在城门上的徐老,他又变成了那个佝偻戏谑的小老头。
“我要过去一趟,”兵在城下,没有将军会视而不见,何况这些人对他大有用处,曙光不放心的唯有一件事,“给子舟治伤的大夫父亲可认识?”
“他么,是打南边过来苗蛊大夫,中年参军,专治跌打损伤、脏腑内虚,跟太医的本事差不离了。”徐老压压帽檐,看见城墙内走来了两个人,低声道:“他与弱水门有旧,回头我再问他陈琳的消息,这老货,不知什么时候跟了秦越,难怪藏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找出来。”
曙光对自家的父亲深信不疑,他按下声音,将铁指虎甲戴上,几个大步跳下城墙,落在林子舟面前,“子舟,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
“听说赵源他们到了,”林子舟看他一身整装待发,“我估计你肯定要出去应付应付,这不来瞅一瞅,没准能看到什么好戏嘛。哥,你是打算把人带进来,还是就让人在外扎营?”
曙光看看他身后的秦越,微弯了腰,平视他的眼,“这趟出来是为了核查户籍与流民,自然是在外更加顺利。子舟,这段时间我就不能在城里陪你了,哥请徐老陪你好不好?”
秦越挑眉,不以为意,有这个必要吗?
林子舟却没拒绝,只是说:“还有一个月时间,周历只要伤势稍好,就必然会有行动。哥也放心,只要拿下证词,这一趟我们就能……”他顿了顿,笑,“双赢。”
曙光拿起他的手,手掌贴握,手指无意扫过那道伤疤,少顷,“你等哥哥回来,然后我们回家,到时候,陈琳也该回来了,立夏后,天子要前往谭山道观潜修,多半会带着你我。到时候,哥哥带你们回王府。”
“王府,”林子舟心下一动,“哪个王府?”
“陈留王府,谭山道观距离陈留并不远,”曙光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们一起回家。”
林子舟眼波微动,快速眨了眨眼,狡黠莞尔,“那我就祝哥哥此行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
这不是赵源第一次来谷阳,当初长公主嫡子受难,长公主捐了半数家产,户部曾派人过来协助清点,赵源曾有幸见过那画面。
但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当时渔阳长公主头也不回地丢下账簿,那放满了两条长街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锦缎丝绸对她而言不值一觑。人尽皆知,那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最坚实的根基,是可供整个帝国正常运转的盐巴与铁矿。
她会被皇帝觊觎,其实不难想象。纵然是亲生兄妹,纵然女子不能参政,老皇帝仍旧对她不放心。
再度站在谷阳城外,赵源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当初那锦绣繁华的壮阔画面,而一对比,这蔓草丛生的荒芜城墙,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短短三年而已,谷阳已经大变样,没有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也没有烟柳画桥,十万人家,只有一片惊心动魄的哀鸣与凌厉肃冷的寒风。
“杨大人,”王卓抹着额头汗,将文士衫的外套搭在手背上,“您看什么呢?这太阳这么大,快进帐篷里歇歇吧。”
赵源笑道:“你不觉得谷阳的风景不错吗?”
王卓下嘴唇一抖,欲言又止。赵源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了。王卓立在原地,视线落在谷阳墙头看了片刻,侧头望见周老板正蹲在地上刨土。
他奇怪道:“你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周老板揉着一把土捏了捏,拍拍手又站起来,谄媚地笑了笑,“这不是商人本性,想瞧瞧这土里有没有盐嘛。”
王卓无言以对,一挥手去了。周老板拢着袖子站在原地,盯着谷阳目光灼灼,古怪地笑了一下。
晌午时分,大营方定,曙光自官道策马而出,陈东、陈南跟着斥候队巡查,最先看见他,愣了愣大喜,“百夫长回来了!薛将军,林将军回来了!”
薛敬按计划将人带到这里,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曙光回来得正好,再不回来就压不住场子了。他大步上前,几乎喜极而泣,“将军,您可总算回来了!”
“嗯,”曙光很是淡定,他知道有很多人对他擅离职守有意见,群龙无首,久之必生混乱,他平静地瞥过纷纷看过来的禁军,忽然从马腹上拿出一本册子丢给薛敬,“这是附近流民极山匪的名册,交给赵大人。”
薛敬手忙脚乱,险些没接住,在一片哗然中瞠目结舌:“什、什么?百夫长您……您一个人干的?”
“顺手罢了,”曙光下了马,抬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势,“这附近有三个地方有流寇聚集,地形我会画出来,让兄弟们好好休息,明天去端掉他们。”
禁军:“……”这么快?!
曙光雷厉风行,一句话便将浮动军心镇住,就连赵源都为之一愣,“百夫长,这,是不是太急了?”
“不算着急,我们在路上已经耽搁了一个月,”曙光掀开大帐,扫了圈四周的布置,还算妥当,“收拾完山贼之后,我还要带人进城一探,”他顿住,回头,“你上次不是告诉我,你想去谷阳?”
话虽如此说,但赵源没想到曙光会真的这么快坐下决定,他暗暗忖度,曙光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林子舟了。
“恕赵某失礼,将军,”赵源若有所思地问,“您是不打算找小林大人,还是……觉得小林大人就在那城中?”
若是如此,那就有意思了。一个瘟疫之地,秦越带人进去干什么?
曙光却不中他的套,“是不是重要吗?来都来了,总要进去一趟,也许真如洛邑传言中一般,那谷阳里鬼哭狼嚎的,没准是人呢?”
“原来百夫长,是想逼出卫王?”若是谷阳真的有异常,秦越必然不可能坐视不管,任由他们进去,赵源问:“但将军打算如何突破瘴气?”
“瘴气可以内力抵御,”曙光活动了下手腕,意味不明道,“所以就劳烦赵大人,到时候跟着我,带七八个人也就够了。”
赵源眼波微动,“那,王卓王大人……”
“他跟薛敬一起,去核对山贼与流民的数目,”曙光笑了一下,“毕竟这是户部的任务,本将岂可喧宾夺主?”
所以明日,赵源就得孤身一人跟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