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一晃而过,谷阳内外隔着城墙与瘴气,林子舟看不见曙光的动静,只是偶尔会听见极远处传来整军的锣鼓声。
“开春后四处的流寇飞贼都会出来活动,幽州那边会驱赶人过来掩人耳目,实力不会太低,但也不会太高,”肖安子指着向云坡方向,“那儿估计就是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
林子舟点点头,杵着拐杖往外慢慢挪,“知道了。”
肖安子抓了把头发,“小林大人,您近日……好像心情不大好?”
“有吗?”林子舟淡淡道。
肖安子觉察他无心交谈,闭了嘴,静静跟在身后不说话。
墙头顶上生了杂草,墙壁内侧已经修补完成,内壁坚实,墙壁下不知何时摆了拒马、钢刀、马槊,云梯、冲车、投石车摆得满满当当,长箭重弓一夜之间将广场堆得不见地面,少说也有七八百,城池另一边宽阔的马场之上,战马在嘶鸣。
武器还在增加,但与武器匹配的人还不见踪影,林子舟下了城墙,站在一列弓箭前微眯起眼,“看来秦越是早有准备,武器准备得这么富足,倒不像是缺钱用的样子。”
肖安子讪笑,嗫嚅了一下,“那不是……有公梁家帮忙嘛。上年跟公梁家谈判的时候,王爷就已经让人准备了。”
林子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看见徐老蹲在一座攻城云梯上打瞌睡,视线迅速扫过之后又收回目光,“有兵无人也无用,秦越肯定私自从边关调兵过来了,对吧?”
显而易见的事情,肖安子没有否认,“坟头跟贼头一起出城去接人了。”
“顾冢,不是你去?”林子舟微讶。
“让他去也好,他也该去掌掌面,”肖安子踢了下路边的碎石子,不远处还有百姓在张头望脑,在城中待了若久,那传说中的瘟疫并没有吞噬他们的性命,似乎让他们渐渐燃起了不一样的生机,肖安子凌厉地瞥了他们一眼,招手对附近的骑兵说,“多派几个人看紧点,别偷奸耍滑,这里的弓箭丢了一支,自己去领鞭子。”
“是,校尉!”骑兵沉声,目光冷扫一圈。
林子舟笑了声,“我说这两日怎么没看见顾冢跟着你,原来是有任务在身。秦越让他去接人,让你留在这里对付周历,那他自己呢?”
自清晨起秦越就不见人,莫名其妙消失也不留个音讯,林子舟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
“王爷另有要事。”肖安子口风严谨。
林子舟也不追根究底,回了王府,进门时看见敏敏擦着手上的血出来,顿了顿,“受伤了?”
敏敏猝不及防,尴尬地把手往后放,解释说:“小林公子见笑,这,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你的,”林子舟目光一闪,扶着肖安子在廊庑前坐下,拐杖放在膝盖上,“她倒能狠下心,周历什么反应?”
“没动静,不过……”敏敏思索片刻,“不过我觉得,就算他有了反应,也不一定能证明什么。”
林子舟冷笑,“在皇宫里长大的人,又在许听风身边混得如鱼得水,你能希望他有多心软?他的信任与否对我们而言无足轻重,再等等吧,等外面传了消息,你就可以动手了。”
敏敏颔首,又偷偷觑着林子舟,似乎想说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吞回一半,心虚道:“小林公子,快晌午了,您该喝药了。军医说傍晚他还来看您。”
“知道,”林子舟摸着拐杖上的纹路,秦越那厮也不知道到底刻了什么,反正林子舟是没摸出来,他顿了顿,“有劳。”
……
秦越一去便是三日,三日时间,林子舟掐指算算,大概来回正好在幽州、谷阳之间走个来回。
风高夜黑,冷月高悬,林子舟在院子里画月,水墨挑过浮云寒星,府腰时动作微微僵了僵,直起身又没感觉,手指抵着笔端半晌,信手一丢。
“不画了?”徐老捧着茶在边上挑眉,“可惜了一幅好画。”
“这算什么好画,笔法劲道不住,墨色轻缓难融,景物光影凌乱,”林子舟拿着笔的手虚虚一握,腕中凹下去一块,伤疤也就越加显眼,“毫无意境,更无美感,便如黄泥如金玉,拿出去我都嫌丢人。”
对自己还挺苛刻。
徐老将画笔拿开,看那一点墨重重污染了月色的明亮透彻,银盘高挂下,却有着扭曲的重云,“魂不守舍,精爽烟浮,你这身体还没好,就暂时放一放你的画,三更半夜还起来研墨,什么毛病?”
“画画多好,”画多真实,画了什么便是什么,林子舟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他有点想念自己的画箱,“……画画多好。”
徐老抬头,“画画虽好,正事还是要做。”
“小林大人,”王良女走到廊下,他容颜越秀,粉面桃腮,在月光下另有味道,就连憔悴都带着几分柔美楚楚,“周历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今日听说卫王离开谷阳,似有意向民女打探去向。”
林子舟闭眼默了半晌,才道:“休息一日,明日敏敏会帮你。”
王良女轻舒口气,目光里带着几分兴奋,上前半步,“那……”
“承诺你的事情不会让你失望,”林子舟眼睫微动,掀睑看去,“事成之后,你自可去找敏敏拿你姐弟二人的身份文牒,改头换面后,便会有人带你们回洛邑暂隐,相时而动。”
“好,好,”王良女秀拳紧握,朝着林子舟深深一拜,“良女铭记大人恩德,请大人静候佳音。”
暴热之后一场惊雷轰隆隆降临,大雨倾盆而下,谷阳城外,曙光蓄势待发,谷阳城内,肖安冷艳旁观。
风吹雷动,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林子舟就扶着拐杖站在门口,同徐老抱刀观雨,“周历跑了。”
“不跑还等死吗?秦越专给他腾了机会出来,他自然会抓紧这个机会,”林子舟毫不意外,往前走了两步,凉风铺面而来,吹灭了房间里还燃着的灯烛,“敏敏跟安子追上去了,是吧?”
……
清晨的雨水很沉、极重,王良女实在跑不动了,他推了把周历,“周大人,您走吧,我实在,实在是跑不动了,我脚疼得很。川儿……川儿在前边等您,您快走……不然,等秦越回来了,您就走不了了!”
周历回头,王良女的两只绣鞋已经全是淤泥,面上妆容已散,胭脂坠在眼角,像红色眼泪。他默了片刻,蹲下身,柔声说:“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
“大人,您走吧,”王良女抬起头,眼中含泪,“实不相瞒,其实我,我原本是奉命接近大人的,但是他们干的事情太恐怖了,您出来的时候一定看见了,他们竟然在私铸兵器!这……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想掺和进去。我知道,我肯定跑不了了,所以大人,民女求您……您帮我吧弟弟带走,大人,您走吧。”
周历沉默,半晌道:“你真的不走?”
王良女苦笑,“我走不了了,我自知背叛王爷是什么下场,跟着大人也必定是个拖累,但若能够帮大人拖延一时片刻,良女心愿足矣。”
她用力推了把周历,不舍而哀怨地看着他,眼泪夺眶而出,“大人,您保重。”
说罢,她猛地拔出簪子在手臂上一刺,鲜血顺着雨水滴入地面。她咬一咬牙,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周历迷惑地看了她片刻,想追上去,但顿了许久,却终究还是转身向着本来的方向离开。他速度越来越快,隐隐听见远处一声哀嚎,足下微沉,抹了下离开前王良女为他包扎好的伤口,深吸口气,速度更快。
天亮之后,周历在向云坡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抱着三个包袱,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就是周历?”
“你是王川?”周历压着刀柄,看着他手中的包袱数目,眼神微变。
“我姐呢?”王川跑上来,脸色很是不妙,“我姐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她人呢?”
周历看看四野,“她很快就到,你们姐弟二人倒是胆大包天,也很有本事,竟然在秦越的眼皮子底下摸到一条密道。还有其他人吗?”
王川似是没有怀疑,只是皱眉道:“我们本来就是谷阳的人,要从谷阳出来有什么难的?再说那城墙可破了,有点地方坍塌了,有点地方还有狗洞,要出来能有多困难?”
风向一变,周历看向王川,“你们本来就是谷阳的人?”
年轻人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已很有条理,转身向着山上走去,边走边道:“怎么,我姐没有告诉你?其实从谷阳活下来的人可多了,哼,当初不知道是谁造谣说谷阳有瘟疫,谷阳一夜之间死了数百人,每个人死前都面容溃烂浑身恶臭,就像瘟疫,就像……那算什么瘟疫?!”
“我王家乃是医药世家,从前家父便为长公主府医!那分明就是被人投毒!”王川声色俱厉,目光越恨,“可人们不信啊,他们逃了……留下的人不多,却本来可以活下来的。谁知一夜,谷阳突然杀进数百魔鬼在城中大肆屠戮!你可知道那时候死了多少人?谷阳城中遍地横尸!我姐弟二人历经千辛万苦才活下来!”
周历没说话,王川停住脚,捏着其中一个包袱,神色被阴影掩盖,“……却活得生不如死。”
周历:“……”
“不过我们好歹活了,”王川回头看他,将其中一个包袱丢给周历,惊雷炸开,炙裂的白光照亮他冰寒的脸,两行雨水从脸颊滑落,如泪一般,“不过,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后来,谷阳真的有了一段瘟疫,生灵涂炭后,有百鬼夜哭,那些觊觎谷阳的恶徒,终究没有会被天光找出,一个个烧成灰烬!万劫不复!”
他的眼中带着无尽恨意,周历禁不住心下一寒,他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姐弟二人后来沦落幽州,昨日我听闻,幽州太守府被人付之一炬……”
“其实不是,”王川冷笑一声,他转过身,向着山上加快脚步,“当日,我跟姐姐是去太守府求助,希望他带人去救谷阳,可是,那个畜生……”
他浑身颤抖,漫天冷雨,都淋不散他的愤恨与怒火。他死死咬住牙,齿间还是不停地发出咯咯声,像啮食骨头的疯兽,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现在好了,因为……很快,很快罪魁祸首就会来给我的父母,给长公主,给整个谷阳……殉葬!”
“葬”字一出,王川忽然抱着怀里的两个包袱向着旁边的山壁一跳!
周历反应不及,顿时骇住,“王川!”
他伸出手,胸口蓦地一疼,一根钢针从包袱里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中他的丹田!
他倒吸口凉气,不明所以地看着山壁,满脸怔愣。下一秒,山上突现人影憧憧,山下骤闻兵马嘶鸣。
山上的人说:“周大人,我乃公梁家的朋友,幽州王有命,让我们来接引大人!请大人同往幽州,共襄盛举!共谋天下!”
山下的人大笑,“我倒说这一路是谁暗中阻挡禁军前进,且还能对禁军的路线了若指掌,原来竟是你——周历!”
曙光策马而出,举刀相对,“原来东宫竟与叛军勾结,暗中收拢流民,吸纳江湖人士,拉帮结派暗蓄私兵,分明是意图造反!”
寒意蚀骨,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周历突然发现自己弄错了——他们算计的不是他,而是东宫!
禁军众目睽睽,周历置身中间,后颈之上寒毛直竖,头皮几乎炸开,瞪着人群中的王良女与敏敏,目眦尽裂。
霎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们……你们?!”
秦越站在十米之外,正如那日一般,神色冷傲,居高临下,嘴角一掀。
传音入密。
“小林大人托本王给周侍卫带句话——与其负隅顽抗,不若束手就擒,择木而栖,算是他看在你护他数日份上,给你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