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知道今日会有行动，他已经准备好了作壁上观，或者算算时间，准备准备改去谷阳外围转一转也好，不曾想还没走出营地，就被一群人簇拥着，带到了向云坡。
人影憧憧，沸反盈天，旭日初升，向云坡被染成一片金色，赵源指骨微紧，视线一瞬不瞬落在山坡的血色之上。
刀婆别着刀，一脚蹬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身段姚娆的将刀一撤，冷笑一声，“周大人，东窗事发，你看你反正也回不去了，不如跟我们回幽州如何？当年你跟幽州就交情匪浅，幽州王看在太守的面子上，一定会待大人如座上宾，劝大人也不要不识抬举，免得东窗事发……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事到如今，周历如何反应不过来？他怒视刀婆，脸色铁青，却心知当下也是四面楚歌，一旦落入他们任何一方手里，结果对东宫都大为不利。
周历心下一狠，突然抬掌往自己天灵盖去。
天光大亮，一缕金色从他背后照过来，周历浑身颤抖，目眦尽裂，速度已是极快，然而不过一个眨眼，他的手臂就被人生生折断，一声惨叫后，倒飞十米有余。
秦越游刃有余地拂了下衣袖，手腕上没有玄铁环，他的速度更上一层楼，宛若鬼魅般站在逆光处，冷冷盯视着周历，瞳中近乎透明。
“周大人，话还没说清楚，就要畏罪自杀了？”
向云坡上，刀婆见状，立刻拔刀冲了上去，高声吼道：“周大人，我来助你！”
刀婆一个兔起鹘落跳入禁军之中，混战一团，有几人正试图靠近周历，却被禁军拦住。他们往前试了试，见无法靠近，便朝刀婆使了个眼色。
刀婆甩了个蝎子摆尾甩开攻击，落地时道：“寡不敌众，撤……”
话未说完，却忽听曙光淡然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公梁家划地为王，已犯刑律。聚众闹事，勾结东宫，图谋不轨，乃是重罪，薛敬……不必留太多活口。”
“是，百夫长，抓住她，其余人不必留活口！”薛敬心领神会，带着早就埋伏好的禁军立刻杀了上去。
什么？！
刀婆表情一空，后背刷地落下一片冷汗，阴沉地甩开腰刀，“撤，快撤！”她在匆忙中看一眼秦越，见秦越毫无表示，越发心急如焚，“你！”
难道秦越竟敢过河拆桥？！
秦越没说话，禁军从他身边鱼贯而过，刀光从他面颊上刮过，让他徒然多了几分蚀骨的冷意，四下竟自觉地不敢靠近。
刀婆惊疑不定，目光闪动，将脱口而出的话到底咽了回去，奋力突围。
秦越在原地伫立着，不动如山，当刀婆的兵刃从身边气势汹汹的划过时，他却似缓慢地回了个头，隔空朝曙光动了动嘴唇，“不留活口？”
“幽州王心生反意天下皆知，周历与其勾结乃是一面之词，自然要抓些人回去拷问拷问，这有什么不对，”曙光扯起嘴角，隐含讥讽，“怎么，卫王觉得在下哪里做得不妥？”
秦越深深看他片刻，似笑非笑，“公报私仇？”
他的声音很轻，曙光在混乱之中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驾马往前，戴着铁指套的手牵着马缰捏了捏，目带冷意，压低了声音，“这算什么报仇？我不过是铲除一些碍事的垃圾罢了。”
“好胆量，”众目睽睽，秦越还真不能做什么，他转身，从曙光身边踱步而过，眼中却如凝寒冰，“试试看。”
赵源听不清他们的话，手指捏着袖口，盯着人影混乱中失去意识的周历，面上带着考量。
看来这次回京，怕是要掀起狂风浪潮了。
……
正午时分，林子舟听见了捷报。周历与刀婆并几个江湖人士被擒，向云坡被扫荡而空，王家姐弟却已经消失不见。
“贼头跟坟头还没消息，要想避开耳目带着人马入城，恐怕还需等此间事了，众人散去才可。”肖安子回话说，“城外营帐的人留了小半，恐怕另一半已经在向云坡拿人了，小林大人放心，王爷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他是担心秦越吗？
林子舟嗤笑，他站起身，杵着拐杖凝视天空，半晌才道：“周历既成阶下囚，接下来解决谷阳之事便简单很多了，你们既然早有打算，恐怕也没想过要带人进谷阳吧？”
徐老在旁笑，“这城中到处都是武器，他们进得来？”
就算进得来，肖安子也不会让人进来。城中百姓过了几日，也逐渐发现瘟疫似乎早就消失，只待过上十天半个月，当死亡的阴影过去，他们很快就会被这曾经繁华的都市所埋藏的巨大宝藏所吸引，慢慢投如新的生活。
如此，谷阳不仅有了兵，有了民，有了商路，还有买家……谷阳真正活了过来。而林子舟授命来此协助赵源核查流民，顺便探一探谷阳，如今既然有周历被擒，幽州为患，谷阳之事就能暂且搁下……吗？
肖安子没说话，林子舟陷入沉思，须臾，侧头问：“你能联络到王卓与周老板吗？”
“可以，”肖安子回答得很快，“小林大人可是要传信过去？”
看来禁军里也有秦越的人手啊，林子舟笑了一笑，说：“幽州王暗中安插探子在百姓里，而你们又多身在战场，想必对盐商买卖不甚清楚，我想，周老板这此人能够在洛邑贵族之间混迹得风生水起，其人当能可一用。”
肖安子愣了愣，“小林大人难道早就知道……”
“我救他本来只是想结份善缘，他说在京中不敢全怕有人杀人灭口，我才带着他的，左右这人是不可能再回洛邑的，不如就让他‘死’在谷阳，想必他也分外乐意。”林子舟微微一笑，“他是商人，商人重利，我跟他是没有什么交情的，你们制服他也简单，大可放心用就是。”
“哈，哈哈，大人说笑了。”肖安子尴尬，方才电光火石间，他还真有点起疑来着。
林子舟不以为意，在廊下坐了半个时辰，徐老抱着刀坐在对面，便一动不动地看了他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徐老才问：“雪中送炭的救命之恩，可抵过金银财宝？”
“如何不能抵，抵不过、抵得过又能如何？”林子舟百无聊赖，看见盆栽里的栀子含苞待放，手指轻轻一弹，“人不可能永远不变，短短时间，与其强求一个忠心的追随者，不如去塑造一个灵活的投机者，后者不是更容易？”
徐老不以为然，“不是一条路的人，用来不害怕吗？”
林子舟默了默，看向他，“便是一条路的人，也就未必能够安心。”
徐老：“……”
时至半夜，秦越回来了。
他的心情显然并不好，烛光一闪而过，这厮就带着一身寒意上了床，林子舟险些给他压得喘不过气去，幸而秦越还顾及着他身上有伤，不曾太过分。
“明日我带你出城。”秦越说。
林子舟还在喘，像四肢百骸都在发麻，那点寒意都被揉碎在秦越热情的臂弯中，他抬着头，有些失神，俄而说：“好。”
秦越挑眉，“不问为什么？”
“你都露面了，我要是不出去走一走，旁人怕是要以为我死哪儿了，”林子舟闭上眼，“我还得过去向人解释，自己不是被你掳走，而是自愿跟你先前往幽州调查是不是？然后我们忽悠赵源速速结案，尽快带着百口莫辩的周历回京，对不对？”
秦越伸手抚着他的眼皮，“你那好哥哥多抓了几个人，八成是想威胁你家相公呢，小诗书，你就不能为我心疼心疼？”
林子舟将他的手拿下来，想翻个身，胸口又闷疼得很，默了默，将被褥往脸上一盖，“你好烦，睡了。”
“无趣。”秦越评价说。
“我本来就不是个有趣的人。”林子舟犯困，凭白想起白日里徐老对他说的话——起码在一条路的人，可以同舟共济。他睁开眼，秦越幽邃浅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竟一点也不害怕，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还伸手在他眼上一蒙，“他给你使绊子，你就没报复回去？”
秦越低笑，“我哪敢啊，小林员外郎的亲哥哥，挨不得碰不得。我要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他面子，那你还不得给我甩脸子？”
林子舟莞尔，“堂堂卫王，现在也有害怕的东西了？”
“有，”秦越停了停，说，“一直都有。睡吧。”
“好。”
次日晨后，秦越有事先行一步，敏敏进来伺候梳洗，许久未曾跟她好好说过话，林子舟坐在镜子前的时候都能明显感觉到敏敏的局促，“公子，天气热了，我给公子选了一件轻薄的月白广袖，公子要不要试试？”
林子舟回神看她一眼，“好，多谢敏敏姐。”
敏敏受宠若惊，忙说“应该的”，过了会儿拿衣裳过来与他更换，林子舟波澜不惊地再道：“早上好像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是来了什么人吗？”
“嗯，是，”敏敏一边替他理着衣领一边道，“肖校尉从外面带进来一个人，是个经商的，说是帮着打理城内事务，这下好了，城里的百姓本来人心惶惶，正好缺个人来帮忙呢。”
周老板来了。
林子舟会意，自己扣好腰带，拿起旁边的拐杖。敏敏欲上前帮忙，林子舟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你去准备一下，今天我们要出城。”
敏敏颔首，她其实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谷阳之外有瘴气，进出谷阳不可让禁军察觉，林子舟只好绕个远路，从巨大的谷阳盐邑里用来开采盐矿的夹石矿道离开。矿道里味道有些奇怪，像沤了盐水的烂泥地，林子舟走出来后长出口气，一眼就看到等在矿道外的秦越，皱眉道：“就没有其他的路吗？”
“知道你刚才走过的是哪里吗？”秦越没有回答，反而问他。
林子舟眼皮轻跳，“……要是粪坑的话，你就完了。”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秦越大步上前，微微低头，将他的拐杖拿走，一低头蹲在他身前，说，“这条矿道，是长公主府所有人的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