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迎接他吗?
那须发鬓白的皇帝,行将就木的老脸上露出隐晦的激烈情绪,声音竟下意识地在颤动。
色彩斑斓的天女随着光线的变化似乎手指也多了细微的变化,老皇帝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竟发现那仙台阙前的仙童脸上逐渐笑开了……
他轻吸口气,不敢置信地呆立在原地,定睛再看,那张脸果然在笑!
可他刚才有在笑吗?
老皇帝又退回去,呼吸顿时一窒,那张粉嘟嘟的,宛若真人般的童子竟然又闭上了眼!
这是怎么做到的?老皇帝目瞪口呆,须发都在颤抖,浑身酥麻,过了片刻才勉强自己将视线移开,却看见那正腾云驾雾的佛陀与诸神灵身上的珍珠也在发光。
珍珠的存在与画面合为一体,众人眯着眼睛看了好片刻,才发现那似乎是真的珍珠,可一晃眼,又觉得不像。
两侧凶神怒目的金刚恐怖而狰狞,可恐惧之余,敬畏自生,许听风怔怔盯着壁画,忽然注意到那墙壁似乎有哪里不对。
那墙壁从正面看是平面的,可从侧面看,却好像能够走进去,看见两侧的偏殿影子,又是立体的。
林子舟冷汗透背,想到方才那道渐渐消失的金光,就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他的画才亮出来,那光芒就散了,这在古人看来十之八九是不祥之兆啊!林子舟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觑着左右。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壁画上,根本没有人发现他的忐忑不安。
有人在门外张望,左拥右挤,震动道:“那壁画的眼睛好像会跟着人动?”
“真的会动,我开始还以为是幻觉,没想到真的会动……这里头不是真人吧?”
“不不,这是画,真人还是要大一点的……”
众人议论纷纷,就在此时,明丽郡主突然大笑一声,“画得好!父皇您看啊,仙女下凡、神佛降临、三清在前,都在等着父皇呢!”
林子舟:“……”啥?
林子舟听得眼皮一抽,这话听着就好像是在诅咒老皇帝快死好升天似的。
是说这么明显的不祥之兆怎么就是吉兆了?
林子舟颇觉滑稽,然而明丽话音才落,就有人情不自禁地附和道:“今日天色阴翳,然而方才壁画出现,天边竟射出金光一道,此乃大吉之兆!天怜大周,必定是陛下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是啊是啊,若不然怎么金光早晚不出来,偏偏这个时候出来,是吉兆,是吉兆。”
风声一起,众人纷纷附和,林子舟心下顿时一松,余光瞥过身后两座山。
闵谷山脸色发沉,看着壁画神色又惊又疑,显然并不想承认林子舟的成果,但明丽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浪涛打起来,他也阻止不了。
宁盼山倒是有些异样,但众人话已出口,他也总不好说这都是天气缘故,根本不是陛下的福泽,否则就是在当众打天子的脸了。
他盯向林子舟,眉头大皱。
林子舟若有所思地看向明丽,提起的那口气终于散开,却听一道喑哑苍老的声音道:“画得好……画得真好!”
尤其是下面那身穿道袍的天子倒影,仿佛他正踩着玉阶天梯拾级而上,光明圣洁的天堂里倒映着他从凡间步步登天的影子。
此话一出,林子舟整颗心都放了下去。
他抬起头,看着老皇帝的背影,心里已经知道,这一关,过了。他看向明丽,却蓦地一怔,因为明丽也正看着他。
这位高傲如凤的小郡主目下无尘,高兴时如盛放的牡丹花,现下这牡丹花正冲他挑眉,林子舟心下一动。
明丽是故意的,她在引导所有人……她竟然有这份心思?
林子舟将信将疑,浑然不曾注意到秦越正垂眸审视自己的目光。
老皇帝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壁画,握着拂尘的手逐渐冷静了下来,眼里却迸发着精芒,良久,看向林子舟,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少年英才,不错。”
林子舟立刻反应过来,面露激动,像个纯然少年般结结巴巴道:“陛下谬赞,下官不敢当。”
老皇帝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人都看得出,他的眼神变了。
祭祀继续举行,左文大公喊话的声音恢复如常,林子舟垂眉低首,安安静静地跟在秦越身边,嘴角高高扬起。
就在这时,却听一人道:“高兴吗?”
他默了一下,微微回头,闵谷山正似笑非笑地正看着自己,那样子,跟闵殊简直如出一辙,不愧是父子俩。林子舟皱眉,并不想跟他说话,目光一转,伸手拉了把秦越的手。
秦越头也没回,嘴巴也没动,却拉住了林子舟的手,声音也传进了林子舟的耳中,“别管他,老不死的知道短时间内不能继续对你出手,心里闹不自在,随他去。”
林子舟也是这么想。
闵谷山眼底阴郁,忽然回头扫视身后,目光在户部尚书身上停了片刻,嗤声冷笑。
他是不能对林子舟出手,但想对林子舟出手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经过三清殿,林子舟的心彻底放了下去,接下来的祭奠仪式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跟着秦越慢慢熬到了傍晚,顶着饥饿难耐与头昏脑涨,踩着赤霞斜阳慢慢走出了皇宫,对闵谷山心里竟然升起了无限崇敬——别看人家年纪大了,但是人家精力好,竟然熬到傍晚还能健步如飞!
再看看自己,林子舟站在皇宫门口,简直连说话都觉得透支精力。
祭拜的队伍冗长而巨大,单单是散开就耗费了半个时辰,林子舟跟秦越排在最前方,走出皇宫的时候外面已经空空如也,老三显然没有曙光的细心,不会再门口等他。
林子舟叹口气,转头看秦越。
秦越素喜骑马上朝,那马没什么特别,秦越身边没有喜欢的爱马,也没有特殊的武器,他总是两手空空,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见林子舟看着自己,秦越眯眼一笑,俯身伸手,“送你一程?”
林子舟眨眼,并没有委屈自己。
林子舟上马后靠着秦越的肩膀打哈欠,“累死了,明天不会还要坐这么久,听这么久的经吧?”
“熬过这几日就是年假,”秦越看他靠自己肩膀时的习以为常,目光略深一分,“一个月,想出京玩玩吗?”
大周五日一沐,一旬一浣,一年有三十六旬,也是到了年底,便有三十六日的假期,但今年的年尾显然并不轻松。
“东明城的事情还没有结束,皇帝哪能这么容易放年假?”林子舟挑眉,意有所指道:“怎么,莫非在你看来,东明城的事情马上就要落幕了?”
马儿不紧不慢,秦越有点信马由缰的意思,两只手虚虚握着缰绳低头哼着小曲儿,却不回答他的问题。
林子舟撇嘴,“不说拉倒。”
“不是不说,是说不出,”腾马道是直道,秦越微闭上眼,嗅了一日的炉香,他多少有些疲惫了,“好诗书,本王可没有你料想中的那么神通广大。”
这话稀奇,林子舟险些被逗笑了,忽然抬头看他,“这么不自信,不像你啊。”
秦越伸手拂去他鼻尖的雪花,“你以为丞相立足朝堂这么久,是靠着什么?闵瑭如果这么好对付,怎会在东明城盘踞若久,甚至都走到了禁军亲信的位置上?”
“针对闵瑭,是为了对付丞相,”林子舟偏了下头,“对付丞相,是想斩除绊脚石,也为了给自己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官路,对不对?既然如此,你会不提早做好准备?”
秦越不动神色,“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洛邑早就已经千疮百孔,闵瑭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在禁军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已属必然而然,难保禁军的所有行动没准都在闵家的眼皮子底下。”
林子舟思索片刻,却摇头道:“若是如此,老皇帝不早就跳脚了?我看他现在镇定得很。”
“他镇定,是因为现在出问题的仅仅是一个东明城,因此有恃无恐。倘或南镛、北山、西河都出了问题,今日哪里会有什么罗天大醮?”
斜阳残照,血腥色的殃云慢慢被浓墨蚕食,天色暗得很快。
林府大门就在不远,马儿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啃食旁边的野草。一道屋檐的庞大暗影笼罩而下,林子舟忽然盯着秦越的眼睛问:“那其他三城,出问题了吗?”
秦越笑了下,泰然自若地摩挲着林子舟的腰,“你说呢?”
林子舟叹了口气,“看来多多少少是出问题了,卫王殿下,你好了不起。”
“我要是普普通通,怎么制服得了你这小天才?嗯?”秦越在他耳尖上亲昵地低语,“那壁画画得很好,是怎么想到老皇帝的倒影的?”
“我画的可不是老皇帝,”林子舟梗着脖子,扫着长街,腾马道上过路的人很少,为了让罗天大醮顺利举行,就连朱雀大道上都不允许行人乱闯,他微松口气,“我就是画了个平凡的白胡子老头,老皇帝自己对号入座,怪我咯?”
秦越失笑,“小狐狸,你是怕有人弹劾你擅画帝王相,故意画成模糊倒影的吧?若不然,怕是要直接画个背影出来是不是?”
林子舟心下一惊,盯了他半晌,“……你怎么知道的?”
他还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