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户部员外郎，直升正五品，对一个年近三十的老派官员都可以算是一种殊荣，更何况一个差一天才能成年的年轻人？
林子舟如今的成就足以令原主光宗耀祖，但也令另一些人心惊胆战。
“五品员外郎！”宁盼山脸色发青，抬头望着横梁上“廉洁奉公”的匾额，许久不发一语。
左侍郎张源走出正堂，见夜色已沉，云色晦暗，堂上琉璃瓦压着厚厚的雪，劲风霍然，道：“大人，进屋去吧，何必站在危檐之下，倘或扑了雪，恐受风寒。”
“便是因为太久不曾在危檐之下立过，才会忘了这危檐的可怕，”宁盼山看他一眼，负手沉声，“林子舟的事情，你怎么看？”
张源恭敬道：“林子舟年少，纵然有一身斯文雅技，然而终究不难对付。员外郎平素也是闲职，大人若是不想让他插手事务，大可不必搭理，权当养个闲人便罢。”
宁盼山冷笑，走进正堂，“他如今受天子看重，就是要养闲也要有个不一样的养法。这些年陛下专心修道，对户部却是不曾松懈，陛下对我旁敲侧击，还安排一个因为揭发偷税贪腐的十五岁少年就任员外郎，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给他一个警告，也是为了告诉他，虽然他器重户部，但奴才就是奴才，奴才不该贪主子的钱财，更不应该欺上瞒下！
林子舟此人，天子不用便罢，既要用，就不可能真正让他闲下来。
张源不解其意，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宁盼山看得心烦，想到那张远道就愠怒丛生。
“还不给我滚进来！没用的东西，上次让你给他找点事做，好端端的干什么拿出核查土地来！如今他林子舟借机上位，白得了个不畏强权刚正不阿之名，本官反落得被天子警惕！都是你办事不力的过错！”宁盼山胡须一吹，全然将自己的责任挑了出去，拍了桌上的茶杯就往他脸上砸，“你以为林子舟入户部是养闲的？他是老皇帝送到户部的看门狗！”
张源神色一怔，脸色发白，心虚地低了头，小心翼翼开口，“那……那我们找个机会，把他除了？”
宁盼山听得呼吸一滞，“蠢货！现在对他动手，你是想让我给他陪葬吗？！”
张源嘴唇泛白，不敢再出声。
宁盼山摇头叹息，原以为张家的儿子是个有用的，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年就养出这么个废物德行，他抑了抑怒气，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竟流出一丝恐惧，“你以为陛下介意的是那一亩三分地？错了，他但凡手里有钱，拿皇宫来点香祭天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他真正介意的是张远道以权谋私为东明提供粮草，是他跟丞相关系匪浅，户部是他的，国库是他的，闵谷山盯着国库，就是在跟天子抢江山！陛下今日下闵谷山的脸子，就是因为东明城，而下我的老脸，则是因为张远道最后吐出的秘密……”
张源心下一震，惊异地抬起头来，“大人？”什么秘密？！
“没什么，”宁盼山敛了神情，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缓了缓呼吸，少顷开口，阴狠地笑道，“好在现在是年节，诸事繁杂，小杂种上位来，平静两个月风头一过，再给他随便安排个事把人撸下去……在京中有天子看着自然不好动手，难道出了洛邑，还弄不死他吗？”
两个月也不长，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
宁盼山等得起这两个月，但闵谷山却等不起了。然而他现在担心的并不是林子舟，而是东明城。
无论东明城那里能不能查出些什么，老皇帝一定已经知道张远道暗中投靠他的事情，他当众打自己的脸，所有人定然都以为那是因为闵瑭。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闵谷山想到那天深夜，张远道告诉自己的隐秘，心里就不禁一颤，不寒而栗。
先太子暴毙前曾暗中运出一笔银子入边关，这笔银子运给了谁张远道不知道。但他却将这件事告诉给了自己，怂恿自己去查，闵谷山当时也确实派出了人，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查到。
“这件事必定是许听风所做无疑，”闵谷山沉声，“许听风当年就善于隐藏，年纪轻轻却有一股奸猾顽劣，后来成为东宫太子后竟然性格竟突然间有了天差地别……一个人的性格怎么可能说变就变？”
冷雪入户，闵殊合上窗，看着窗花思索两秒，回身道：“父亲也觉得，是许听风杀了先太子？”
闵谷山老神在在，声音沉稳，“自古天家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从来不是什么秘密，除了当年的三皇子有文韬武略，此后的一个比不上一个。你看许听风成为东宫之后将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就知道他也颇有抱负，一个皇子的抱负，除了权利，还能是什么？”
此话有理，但闵殊却没有急着点头。许听风是什么样的人他有自己的见解，而他也无意与父亲争执。
考入朝堂的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而年轻人总有自己的前途。
闵谷山已经老了，老人的思维有时候并不随着见多识广而越见宽阔，反而会因为贪婪跟争斗而变得狭隘，大周的朝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而他需要做的，仅仅是踩着这样的人去开辟属于自己的天地，一切功成名就之后，才有地覆天翻。
“上次东宫刺杀，多半也是许听风一手安排，倒让老夫背了黑锅，”闵谷山若真的要杀林子舟，大张旗鼓派杀手杀入东宫可谓是直接挑动国家命脉，天子断不能忍，“这次林子舟又一画成圣，要对他动手也难了。”
闵殊觉察他眼中的杀意，先笑了，狭长的冷眼瞥出深意，“父亲，现在最重要的是大哥那边。只要林子舟，其实只要他不触犯我们的利益，我们何必一定要对他赶尽杀绝，不若拉拢利用，未为不可。”
“利用？”闵谷山不以为然，“秦越野心昭然若揭，林子舟是他的人，拉拢他就等于投靠秦越……而秦越已经在南镛城拒绝了我们的示好。天子不死便罢，天子若亡故，秦越的实力必能力压许听风，他还会容得我们活？”
他压低声音，目光阴鸷，像老豺龇开尖牙，“何况，你不要忘了，我们跟他之间，还有杀母之仇。秦越与我闵家不共戴天，让他掌兵已经是大忌，若是让他插手户部……林子舟必须死！”
一个五品员外郎，就让满朝文武无话可说，东宫那边看似平静，拟旨之时却也再三着人问过左文大公，态度可见一斑。
林子舟料想得到，却并不紧张。
至少他现在是安全的，即便有人对他动了杀意，总也不可能在这个风头正盛的节骨眼上对他下杀手，何况还有秦越恬不知耻地跟在他身边。
陈琳见了秦越就没好脸色，眼神酷冷地盯着秦越许久，直至林子舟朝他招手，才略微缓和了气息。
“别管他，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林子舟回头让敏敏下去准备夜宵，问陈琳道，“哥哥那边传话过来了吗？”
陈琳摇头，还是如临大敌地睨着坐在另一边的秦越。
秦越面无笑容，蹬着榻边危险地看了过来，“小胖子，本王今日心情不好，你再看我一眼，我就剜了你那对招子。”
“我叫陈琳！”陈琳低吼，手指捏着衣角，语气喑哑两分，突然变得古怪起来，“耳东陈，美玉琳。”
秦越目光一冷，“不如我先废了你的手？”
林子舟忽然眼疾手快地将小胖子抱到身后，“陈琳，我饿了，你去跟敏敏一起看看厨房的饭菜好吗？”
陈琳一急，他是来保护林子舟的，不是来让林子舟保护的。上次被老三诓骗离开，害林子舟在这里受秦越欺负，陈琳就气得大半晚上睡不着觉，要不是林子舟拦着，第二天就会给老三下一枚剜心蛊，让他遍体流脓而亡。
同样的事情，他不会再让它发生第二次了。
“陈琳陈琳！”
“好好好，我知道，你放心，”林子舟这次竟然明白了他的话，他看着那急上火的脸，温声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不过我们现在是要谈曙光的事情，知道吗？”
陈琳静静看了他两眼，忽然从袖中拿出个东西，放在林子舟手中，是一枚圆滚滚的药丸。
林子舟一怔，低头看着掌心的药丸挑眉，“这是什么？”
陈琳没法回答，他只是抬手做了个捏的姿势，然后才头也不回地走了，连林子舟的问题也不愿搭理，像颗圆鼓鼓的球，气呼呼地滚了出去。
林子舟哑然失笑，将药丸收了起来。
虽然他不清楚秦越的实力有多强，但有种感觉，秦越兴许根本就不怕蛊毒这玩意。说不定在他捏碎药丸之前，秦越就能先捏断他的手。
他今天累了，不想跟秦越抬杠，语气竟然格外的温和，“曙光怎么了？”
秦越撑着眉心，手掌抵住了半张脸，看不清里面的表情，露出的半张脸却染上了琉璃壁灯的光芒，温暖得很。
林子舟知道他今天情绪不正常，也并没有急着追问，他接了颈间的毛皮领子搭在一边，想伸手去拿茶杯，却被秦越驾轻就熟地带过去，扣在怀里夺取呼吸。
他皱了下眉，也只是皱了下眉，而后就任由秦越去了。
时过良久，林子舟瘫软地伏在他身上，鼻尖嗅到一点独属于秦越才有的，带着血腥味的冷意，敛下了眉。
“如今我已在户部占得一席之地，距离你的目标越来越近，怎么，你反倒不满意了？”林子舟的手在他喉结处划了一下，被秦越摁住，“别动。”
林子舟有些想笑。
秦越想要靠近他、拥抱他，可每当自己主动点，秦越又会说“别动”，“乖一点”，好像之前都是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的。
他好像不喜欢别人主动。
这是什么怪癖？控制欲太强？
林子舟仰头看着秦越，“你怕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