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就看见秦越跟林子舟打了场嘴仗，后果自然是整个队伍都迎来了曙光从头到脚的低气压，分明阳春三月，众人却像是走在簌簌凛冬，压力巨大。
王卓往外看了一眼，跟周老板低声感叹，“不愧是小林大人，这满朝文武谁敢跟秦越这般唇枪舌剑？”
周老板蓄了些力气，扶着手臂半躺在马车里的软榻上，也有了说话的兴趣，淡淡挑眉，“唇枪舌剑？”
“周兄觉得在下说得不对？”王卓放下帘子，说实话，他对商贾之人十分看不上眼，若非林子舟的面子而不得已为之，他多半是很难跟周老板同乘一车。
“大人在朝多年，可曾见过什么人敢跟卫王唇枪舌剑的？”周老板意味不明道：“卫王是什么脾气，若是真的讨厌一个人，又怎么会给他唇枪舌剑的机会？”
王卓皱眉，“周兄此话，在下不以为然。小林大人并非旁人，他本就是本朝状元郎，又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如今说是名扬四海也不为过，即便是卫王，也要忌惮三分吧。”
上回林子舟坠楼，秦越被训斥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这么些年，老皇帝还未谁训斥过秦越吗？况且也不单单是训斥那么简单，秦越的亲信都被打得血染长街，可说是在禁军之中丢了大脸。
由此可见，天子对林子舟的看重的确非同一般。
周老板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王大人，听闻您在户部知事堂做了七年，素来安分守己，怕是极少与人交际吧？”
王卓手指一抖，眉尖一蹙，心生不快，“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老板看他生气，眼里闪烁着商人刻骨的狡猾，又笑着打起了圆场，“王大人别动怒，小的见识狭隘，只是胡乱揣测而已。想那卫王当初能够将人头送到东宫，若是真的发狠，又岂会是喜欢唇枪舌剑之人？他手上的鲜血，可不带分人的，而今么，照我看，还是小林大人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而天子又看重小林大人，但等风头一过……您觉得小林大人还会这么一路顺风吗？”
他一贯长袖善舞，将红楼打理得周到细致，必然少不了在各大势力之间左右逢源的本事。
王卓听罢，虽然不喜他唱衰，但却也并未立即反驳，而是搓着手指又往外看，正好看见林子舟从车里探出头。
这位小画圣作画之时据说可以废寝忘食，数个时辰不动弹，可没作画的时候，像总也闲不住，待在马车里叫人伺候着都能觉得烦闷，总是蠢蠢欲动。
“哥，我想骑马。”他说。
曙光无情道：“没有多余的。”
秦越笑嘻嘻道：“小诗书，跟本王一起啊？”
“呵呵，好意心领，大可不必。”林子舟回。
众人：“……”
王卓又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眼笑得毫无暖意的周老板，说：“此行之前，或许小林大人未来坎坷，此行之后，就未必了。”
周老板但笑不语，满洛邑的人谁不知道林子舟的画虽有灵性，可他的人嘛……灾殃连连，谁知道这次又会遇到些什么？
要他说啊，后事尚不知，且先顺利抵达谷阳才是真的。
又七日。
众人路遇野店，恰逢大雨滂沱，都在临时拉开的布蓬下歇了。野店开在大路边上，地方还挺宽敞，老板有些害怕，但照顾得还算周到，驱寒的姜汤熬了一大锅，禁军分着喝了。
老板有点像自己第一次被秦越带回洛邑时，路上见过的那个赶牛老人，林子舟忍不住拿着画板，坐在位置上速写，目光流转间，不减专注。
他后面聚了不少人，王卓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一眼，毕竟小画圣作画的对象通常不是不是王侯就是郡主，他们难得有机会亲临现场。
不过速写跟水彩显然是不一样的，林子舟十分钟一张画抛出来，旁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太快了吧？”
“对啊，不过三两笔就能描出神韵，比顺天府的画师厉害多了。”
相比旁人惊叹的速度，王卓身为正经的读书人，看重的地方显然与众不同，他看着画上老人的神色，下意识去瞧了眼那正蹲在石墩上喝水的真人。
只一眼，王卓的脑中就油然衍生出一个凄凄苦苦、晚年不祥的故事：拮据辛酸的老人膝下无壮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雨水中，沉默地捧着陶杯，喝着满口苦涩，让人发自内心地为之一酸。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吟道：“素手起风雨，寥寥记老翁。冷霜以做眉，黄泥而成肤。尚有一日天伦好，不知荒冢在何处……到终老，无可依。”
林子舟看他一眼，嘴角微扬，换了张纸，继续画。
这一次的速写变了。
老人站起来，仍旧老态龙钟，弯腰取水，苍发模糊了面容，水面却倒映出一个慈和柔软的笑。水缸旁，挂着双巴掌大的虎头鞋子，小小的竹蜻蜓从水缸旁滑落，老人正伸手去接。
画面瞬间生动了起来。
那天年无依的老人似乎突然间被温情包围，王卓怔怔盯着那竹蜻蜓，抬头去看老人，却见那水缸后突然蹦出个半大娃娃，抱着老人的腿咯咯笑开。而不远处，年轻的壮士正挑着清水过来，老实的媳妇举着伞，两人身上已经半湿，看见野店旁都是人，下意识紧张了起来，几步跑到老人身边上下端详。
王卓哑然失笑。
“画画就是这样，一个画面并非只能固定一个故事，有时候可以容纳千百种可能，”在画上写下落款，林子舟将那一叠速写中抽出最后两张，其余的交给一旁的焦太仲，“焦哥，帮我把这些送给他们吧。”
焦太仲愣了下，不敢置信道：“送……送给他们？”他指着那老人，“白送？”
洛邑黑市里一画难求的画圣手笔，哪怕是手稿——在他看来这就是手稿，也价值不菲，白送？
林子舟笑了下，“这只是我随手画的结构速写，没事，给他们吧，我带着也方便。顺便把今天的茶水钱付了，别耽搁人家做生意。”
焦太仲嘴角动了动，还有些不舍，但看林子舟没有改变自己想法的意思，只好叹口气，将画送给了那一家子。
平民百姓识字的人不多，但好的画作雅俗共赏，那扑面而来的神韵还是让他们愣了愣神，而后连连道谢。
林子舟隔着一段距离轻轻点头，而后要将画收回马车，一转身就看见秦越坐在自己那马车车辕上，支着一条腿笑得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他夹着画板左右瞅瞅，果不其然，没有看见曙光，“你把我哥弄哪儿去了？”
“你那好大哥是我能指使得了的？林百户脾气大得很，我要是对他颐指气使，他能亮出那铁指头挖我一层皮，”秦越拇指指向官道，“前方有一片山谷弯道，最是流民山匪喜欢聚集劫掠之处，他在布防。”
“难怪，我哥在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光明正大，”林子舟把画板抽出来从窗户边塞进去，动了动嘴唇，无声斜他一眼，“周历就在旁边盯着，你没事少往我这儿靠。”
秦越漫不经心地一瞥，周历果然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这边，他勾了下唇，突然伸手一拽，把林子舟拉到了自己面前，两腿一缠，“小诗书，请神容易送神难，本王就见不得你快活，怎么，生气了啊？”
林子舟：“……？”
周历：“……！”
野店内外，死寂无声。
风雨之下，豁然一默。
赵源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呛住了。
现场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林子舟张口结舌，眼睛瞪得老大，突然间想起了秦越那军痞的可恶属性，面上蹭地一红，随即铁青发黑——皇天后土见证，这厮终于疯了。
“……靠！”僵了半晌，林子舟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将人推开，谁知才退了小半步就被这人用腿拉了回去，直接撞上秦越的胸口，头皮一炸，下意识在秦越腿上发狠一挠，抽身而退后控制不住地大吼，“请王爷自重！”
他仓皇地调头就走，秦越吊儿郎当地甩着长腿，被他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小林大人别害羞啊，大家都是男人！抱一下能怎么样？躲这么快，心虚不成？”
林子舟脚下一个趔趄，恶狠狠咬牙，蓦然转身，深吸口气。
“你大爷的！！”
……
谷阳是为瘟疫之城，越至谷阳，路上行人越见稀少，危险也就越大，谁知道那山林子里会不会藏着什么流寇猛兽？
曙光边走边同薛敬吩咐，“让刘宗的斥候警醒些，雨天路滑，务必保护好马车，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左右山崖、丛林不能有任何人停留，这样的天气最易发生变故，切记……”
薛敬举着伞往前，泥水喷溅，两人的鞋子都已经湿透，禁军的战马在雨中隐隐骚动，闷雷一震弱似一震，眼见雨水将停，众人要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脚处，当下就得动身，曙光不由得急躁起来。
他不喜欢雨水。
他想起了秦越让肖安子在东明城之内，暗中传递给他的书信。
“七年大雨，鲜卑扣边，慕容氏、吐蕃王伏击太子于琼林，琼林大败，死伤殆尽。陈留王世子带人驰援，因受亲信背叛，袭杀于王马坡，殁，亡体归乡。叛者逃，或出东南。”
或出东南，他摸了下眉角，眼里闪过阴冷的恨意。
那一箭险些射穿他的眼，但不至于让他伤重失忆，若不是从身后突然穿胸而过的刀……
逃？便是他逃到了天涯海角，只要让他找到这个人，只要让他查出是谁害得大军全军覆没，又是谁让陈留王府销声匿迹……
“哥。”
迅速敛下冷色，曙光抬头看向前方。林子舟撑着油纸扇，提着衣摆小跑上前，“哥，雨小了，我看这雨水怕是要连绵下个好几天，过把时辰后又要大起来，我们要不要现在动身？’
曙光伸手在他肩上一抓，“怎么不在马车里等着？”他说完，就势捞住林子舟的腰，一个大跨步越过水坑放上马车，“进去换件衣服，接下来还要赶路，寒气侵髓，当心着凉。”
林子舟有些许尴尬，轻咳一声道：“接下来的难道有危险吗？”
“不是难道， ”曙光看一眼草棚底下坐着的秦越，“……是必然，山中有流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