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好奇。
他一介新出状元是如何直入户部?秦越将他推到台面上,是要给谁扫清前路?这个人在一系列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查到张远道是因为有人将核查京畿土地的文书送过来,而阴差阳错成了户部尚书的眼中钉,可纵观后续发展,张远道方一下狱那告密信就送到了东宫案前,可见是早有准备!
那么,那文书的出现分明就是故意为之。是有人故意将这文书送到他的面前,要他去找出张远道,进而找到闵瑭、对付闵家!
除了这个,之后张远道跟闵瑭勾结之事颇为隐秘,秦越常年居于边关,能够查出这种事多半也是这人在洛邑运作。
能够接触户部,还能查出闵家最深的机密……这个人必定与两方都有接触。
“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林子舟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名字,冷着脸跟秦越对视,“秦越,我不信你,你从没将我看成自己人,从最开始我就是你用来掩护他的棋子。我要自保,当然要靠自己,如今不过才刚刚开始,你就急了?”
如今满朝文武都认为林子舟跟秦越关系亲密,所有的箭头都指向他,这才不过多久,他就屡遭迫害,他为自己谋取一点筹码,这有什么不可以?
秦越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他的想法?
秦越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大胆,竟然敢直接在三清殿侧殿动作,踩着老皇帝的信仰来为自己铺路!愚弄天子,摆布帝王,他好大的胆子!
他过去之时,老皇帝正握着林子舟的脉搏,宁盼山与许听风一个威逼一个利诱,林子舟只要稍稍说错一句话,有过眨眼的异常,就逃不过老皇帝的眼睛,但他竟然不露丝毫破绽。
他在秦越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就连秦越都看低了他……不,秦越忽地心下一动,或许林子舟是故意为之?
他故意在自己面前直来直往,厌恶也好欢喜也好从不加掩饰,所以才给自己造成一种错觉,不曾料到林子舟的“坦然直接”其实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欺骗。
他的本质仍是冷静而置身事外的。
就像此刻,往日秦越对他动手动脚时,他总是皱着眉头张牙舞爪,但是现在,他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波澜不惊,情绪淡然。
他是个画家,能够将手底下那一张张栩栩如生的面孔加诸于自己身上,如今他握住了别人无法握住的筹码,揭开了那自然而然的画皮,露出了里面幼嫩却尖锐的毒刺。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今天帮我说话,”林子舟松开手,轻轻抚着他的衣领,捏着一缕弯发,“不过从今以后,这林府,就不是您卫王殿下可以随意来去的地方了,还请王爷恕下官不能远送。”
“你真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秦越不悦,退了两步,头一次用平等的目光凝视着他,眼里风暴欲起,“藏好你的狐狸尾巴,毕竟你的筹码同样也是你的破绽,不要让我发现了,知道吗?”
林子舟又端起水杯,水面映着他平静到几乎有些冷漠的脸,“我也没说这能摆脱你。我知道自己欠缺什么,也知道该向什么方向努力,比如下一步……”
他抬起眼帘,“谷阳清吏司主事,还望王爷鼎力相助。”
单单是画作通灵,顶多得个福星高照的吉祥物名头,林子舟需要的还有权,还有让天子信赖的能力。
户部弊端丛生,天子对宁盼山心生隔阂,岂不正是他从中作梗的好时候?
谷阳清吏司主事,秦越想要,他也要。
……
曙光出宫的时候正是傍晚,洛邑都城祥瑞丛生的消息已经全面传开,长街之上行人众多,茶水铺子里人人都在议论那龙凤成双、菩萨显灵。
“据说是陛下诚心感动上苍,那三清殿里有仙女下凡,要接陛下成仙呢!”
“欸你看到那块玉了吗?听说有好几张高,里头真有龙吗?”
“我哪知道啊!不过我倒是真的见了凤凰了,好大一只,在郡主府上空像烈火一样呼啸而上!”
“没想到那罗天大醮真的能请下仙人……别不是障眼法吧?”
“那障眼法能一连出现三个地方,不可能!我今儿还听说啊,城南那家老寡妇突然怀了孕,说不定也是神仙转世呢!”
“你别说,我家门口那颗烂桃树好多年没开花,今年也开了……”
人云亦云,假亦做真。
随着谣言的扩大,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成了“祥瑞降临”,从去岁冬日开始到现在,洛邑竟头一次出现了热闹翻天的场景,长解上到处都是人,据说洛邑内外的道观寺庙门槛都快被踩平了。
回到林府,向来安静的林府大门前竟然围了一圈人对着门口作揖烧香,曙光嘴角一抽,直接翻墙而入,“外头这是什么情况?”
陈东苦笑,“还不是有人说咱们小主子是画圣小仙人下凡?他们都是要来蹭蹭福气的,您是没看见,先前还有人在门口摆蔬果设香案的呢,嗬,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里住了一只胡大仙呢!才被陈南赶走,这才第一天,不知道后面几天是什么情形,反正不大乐观。”
曙光无言以对,走过游廊又问:“子舟呢?”
“小主子在里面,”陈东微微压低声音,“午后卫王来过一趟,被小主子气走了,小主子今儿掰回一局,正高兴得在里头摆宴席庆祝呢。”
曙光忍俊不禁,招手让他去了,进正堂一看,“心情这般好,还喝起酒了?”再一看,噗嗤失笑,“来人,给二公子上点红豆汤。”
堂中酒气并不算浓,林子舟浅斟低酌,实际上没有品出什么味道,古人的酒浓度太低,还带点苦涩,跟林子舟爱喝的马提尼完全不是一个样。
“不行!”林子舟喝得五官打结,极为难受,但既然是庆功酒断然没有只喝一半的道理,林子舟深吸口气,“酒开了就要喝完,要有始有终,半途而废太不吉利了。”
反制才刚刚开个头,只不过才让秦越感到危机,还没能开始反击呢。
曙光往桌边一坐,拿起酒坛闻了闻,微微皱眉,“葛坛酒,这味道不适合你,下次换坛桃花酿吧。”
林子舟干净吃了块茄子压压苦味,奇怪道:“你喝过这个?”
“这酒便宜,当兵的都喜欢,最时候打伏击的时候醒神,”曙光若有所思,“老三给你买的吧?”
林府虽然不是家财万贯,但买两壶好久还是买得起的,没道理会买这种酒给林子舟。府里下人一大半都是秦越的人,自己的人不可能,敏敏她们也不会掺和这些,那就只要老三了。
曙光眯了下眼,“回头找个机会,把府里不要紧的人都裁了,没得放在面前扎眼。”
“哪有这么容易,我看他们倒是想走,是秦越非要他们留下,”林子舟看得很清楚,那老三虽然对他是半尊半敬的,心底里指不定还是把他看成秦越的附庸,“不着急,留着他们就当安抚秦越了。”
“今天顺利?”曙光看他脸色。
林子舟思索片刻,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老皇帝问话的时候一直这样握着我的手,我没猜错的话,他是在故意试探我说话的真假对不对?”
曙光赞道:“你很冷静。”
林子舟收回手冷笑,“死过几次的人,想不冷静也难。”
曙光看他一眼,林子舟续道:“还有那许听风跟宁盼山,暗中打压威胁想逼我说实话,得亏你弟弟看过大风大浪,不然就被这几个人给吓唬住了。”
“是,我们子舟就是聪明,”曙光给自己倒了杯酒,从袖口扔出一面镜子,“知道利用镜子的反射制造幻影,在三清殿偏殿的壁画里也藏了好东西吧?”
“不然当初我给秦越那么大张单子,你以为我就只是为了敲他一笔?”林子舟指着额头,嘴角微扬,“那玉皇大帝的额心玉,天女身上的衣服,我都用鱼鳞跟琉璃拼凑过,平常自然看不出什么,但如果有人在外边的桃树上放面镜子,就能在天色微暗时折射出琉璃光华。你见过夜里花灯在地上照出的影子吗?不过是同样的原理罢了。”
只是可惜,这方法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而且一定要挑准天时地利人和。这次用过之后,再要使用就危险了。
“这次之后,闵谷山将失两子,但皇帝并没有动闵殊,”曙光奇怪道,“可见老皇帝也并非真的那么痴迷求仙问道,否则在神谕之下,怎么会只让闵谷山革职?老皇帝扣着闵殊……倒像是在控制闵谷山,不觉得很奇怪吗?”
林子舟放下酒杯,“哥,你说,皇帝不动闵谷山,真的只是为了牵制东宫?”
曙光挑眉,“你觉得?”
“要牵制东宫,其实在我看来,宁盼山也有同样资质,”林子舟有个不一样的想法,“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一国丞相的儿子涉嫌谋反,而皇帝竟然能够无动于衷?难道不是越位高权重的人,越能让天子忌惮?秦越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你是皇帝,什么情况下,你不会对闵氏动手?”
这实在是个大逆不道的问题,曙光发现只要跟林子舟在一起,任何正事到他的嘴里都能变得轻描淡写。
他好像对“皇帝”这样的存在毫无敬畏。
“哥?”林子舟莫名,“我问你话呢。”
“如果我是皇帝,”曙光摩挲着酒杯,“这种话你也敢问?”
“怎么不敢问?反正有没有外人。”林子舟撑着下巴,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皇帝就是个代号,皇位就是个椅子,如果你真是皇帝,私底下便是那黄金打造的椅子我也照样坐得。”
“哥,如果你真的坐了皇帝,你会让我在那张椅子上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