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玉与明丽同时入宫，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明丽百灵鸟似的声音，清脆悦耳。
林子舟站在偏殿前，看着那壁画上栩栩如生的九天玄女。
一个时辰前，这九天玄女就在所有人面前翩翩起舞，长袖当风，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当阳光散去之后，那神奇的画面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但该记住的，所有人都记住了。
林子舟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画面，古人想象力出众，那些放大的言辞不乏有对神秘事物的敬畏，自然免不了异想天开，实际上在林子舟的预想里，那不过昙花一现的幻影罢了。
他上前奉了一炷香，这是老皇帝的要求，是天降福泽借他之手散于大周，而林子舟分所当为的“还愿”。
“林大人，让老奴来。”左文大公满脸堆笑，主动上前替他接香，林子舟回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不，不必，还是我来吧，不敢劳烦大公。”
“林大人客气了，这怎么叫劳烦？能够为林大人持香也是老奴的福气，还望林大人不要嫌弃老奴笨手笨脚才是，”左文一边笑着一边将香插进炉子里，亲切地看着他，“林大人可是陛下的福星，陛下方才也说了，让老奴一定好好照顾林大人。天子下令，老奴岂有不从的道理？”
林子舟待人对事并不目中无人，看左文大公如此示好，立刻扬起笑脸，“大公折煞下官了，下官只是恰逢其会，还是陛下敬告天地，天地方才反馈于陛下。大公整日伴在陛下左右，陛下纵然诚心有加，若没有大公尽心服侍，事事亲力亲为，罗天大醮也不能如此顺利。大公才是福气深厚，下官前几日才遇了险，说起来，还该向大公蹭蹭福气呢。”
说完，林子舟伸手，扶了把左文。
左文惊诧地看着他，林子舟目光坦直，脸上还带着悻悻之色，若不是见过林子舟对宁盼山不假辞色，这番言辞左文必定立刻敲上一个“恭维”的章。
但林子舟神色真诚不似作假，左文倒一时拿捏不准了，遂只陪了个笑，抽出手去，可不敢叫皇帝眼前的红人来搀扶他。
“不过这种事情大公该早点说的，”林子舟浑若不觉，走出偏殿又忍不住后怕起来，“头先入宫的时候，下官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陛下见怪，吓得心惊胆战。”
这话倒是真的，甭管之前是不是刻意奉承，左文此刻却难免放心许多，“林大人莫怪，老奴这不是怕提早泄露了风声，这人心不古，谁知道外面的人会不会胡言乱语些什么不是？”
林子舟从偏殿长街而下，手指拂过两侧花盆，“心诚则灵，纵然是路边的泥菩萨都能显灵，何况陛下还请来高人举行罗天大醮。罗天大醮不就是请神灵下凡享用供奉，好为生民祈福吗？”
他看着那高耸层叠的诸天神佛塔，目光一偏，定定看向阴阳八卦阵图上的众人，但笑不语。
秦越于人群中看过来，浅褐眸子里映着三清殿美轮美奂的三层阙阁，唇角微动。林子舟不动声色，情绪倏忽起伏，似乎从那双眼里看出了什么，瞳色沉了好几分。
黑色玉石就在众人眼下，石面还带着雨滴，明丽正古灵精怪地抱着老皇帝的手嬉笑道：“父皇看，这黑玉里的纹路果然跟龙好像啊！只可惜先前女儿在家里睡懒觉，只听见了凤鸣，没有瞧见那金凤是什么样，不然便可叫林子舟画下来，凑个龙凤成双，叫人挂在三清殿门口，好叫有的人看看父皇的功德！”
老皇帝抚着黑玉，玉石巨大，有一米长，巴掌厚，里头有着暗青色的纹路，细看果然跟龙纹差不多。这玉石天生如此，绝非人力可为，老皇帝神色复杂。
“果是真的，”他顿了顿，又笑起来，“今日好事成群，当可载入史册，右文，将此黑龙玉抬入大雄宝殿，立于殿中。今日所有寻石而至之人，统统有赏！”
右文大公颔首，“是，陛下。”
“父皇，”明丽娇俏地眨了眨眼，“那女儿呢？女儿府里出了凤凰，您是不是也该赏赐女儿一些东西呀？”
右文着人抬起黑玉，闻言看看明丽，将拂尘一挥，转身向大雄宝殿而去。
老皇帝兴致高昂，格外大方，“赏，当然要赏！小明丽，你想要什么？”
明丽一喜，雀跃道：“那女儿想要山海图！”
“山海图？”老皇帝怔了下，他没有在宫里听见爱过这东西。
“山海图，就是画满了大周名山大川的图啊！上回在闵府抄家的时候可是见到了，不过那图后来被收进了天禄阁，女儿好生眼馋，却只看了一眼，”明丽晃了晃老皇帝的手，哀求道，“父皇，明丽打小没有出过洛邑，就想看看洛邑之外是什么样子，您就让天禄阁把图让给女儿吧，好不好？”
林子舟行至秦越身边，目光正对明丽与老皇帝，视线在老皇帝微微一顿的笑容上掠过，垂下了眼帘。
老皇帝转身坐回蒲团，明丽自觉占了方才林子舟的位置。林子舟看了看，只有秦越身边还有个空位。
待所有人也跟着落座后，老皇帝才笑道：“好，明丽今日立了大功，别说一幅山海图，就是赐你一座山都使得。正巧今日天禄阁副阁主跟监修都在此处，回头便叫子舟去天禄阁取出，送到你府上如何？”
“太好了，父皇，您对女儿真好！”明丽喜出望外，一把抱住老皇帝又撒起娇来。
眼见大势已定，许听风讳莫如深地看了看秦越，不再针对林子舟，起身道：“父皇，天降祥瑞，正是说明父皇诚心感动了上天，也意味着大周此后必定风调雨顺步步高升，然后蠹虫不除，有害黎明更损国运。敢问父皇，闵氏该当如何处置？”
明丽松开手，手里握着个锦囊，看着许听风。
“闵何伪造账目，假公济私，协助闵瑭蓄养私兵，已是犯了国法，既然犯了国法，那就按国法法办便可。至于闵谷山，”老皇帝看他一眼，“念其老迈，就先撤职吧。”
撤职，不查办吗？
闵何、闵瑭该死，那闵殊呢？为何只字不提？
许听风脸色有些难看，皇帝仍留着闵谷山，就意味着闵谷山仍旧有辖制东宫的作用，闵瑭蓄养私兵屠杀百姓几同造反，但天子却仍旧认为闵谷山“清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正意味着天子忌惮东宫！
到了这个时候，连神迹他都信了，竟也不过是再多诛杀一个闵何！这有什么用？这有什么用？！
许听风手指颤抖，良久，压抑道：“父皇圣裁已定，儿臣自当从命。回去之后，儿臣便会与大理寺商议章程，大朝会之日便将奏折呈上，儿臣……告退。”
老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都退下吧。”
众人沉默起身，目不斜视却各有所思，林子舟满心疑惑地倒退离开，手臂突被秦越握住，先行出了三清殿。
董毕几番欲言又止，但看天子已然开始闭目打坐，默叹口气，终究未置一词。无论天子作何决定，他始终是天子手中最忠心的一把刀，刀，不需要谏言。
杨远坤深深看着天子，最后一个起身，却对着那高大的神塔躬身行礼，“愿陛下与天同寿，愿大周国泰民安，愿天下苍生有枝可依。”
老皇帝蓦地睁开眼，杨远坤却已转身，那身沉重的官服罩着他随着年岁逐渐枯萎的身体。风雨渐小，他的背影异常苍凉。
念经声再次响起。
小太监拿着伞依次等候在外，秦越取了伞遣退小太监，林子舟跟着走了几步，速度慢慢提上去，方有余力回头。
许听风穿着的太子袍鲜艳明亮，宫道却有些暗，他一步步走过来。董毕从他身边走过，宁盼山从他身边走过，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被雨淋湿的暗青色的石狮子旁，像是被宫墙的阴霾压得抬不起头。
明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顿，手中举着雪白的伞面，一手扶着许听风，慢慢靠在他的肩上，目光却望着林子舟，嘴角微扯出一个柔和的笑，又很快隐没。
林子舟心下忽跳，脚步不自觉地顿住，却被秦越强硬带走，再也看不见那两个人。
出了宫门，回到林府，林子舟才彻底放松下来。秦越抱臂嘲讽，“在皇宫里不是挺无畏的，还敢在皇帝面前告我的黑状？”
“我不告你黑状，难道说你昨天是去找我哥交流感情的？”林子舟倒了杯水润润嗓子，手心才从发麻的状态恢复过来，靠在坐榻上长出口气，“再说，昨天是什么情况老皇帝必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是打圆场，只怕旁人还要说我心机深沉。”
他一个现代人，又痴迷画画多年，跟那些混迹朝堂震天玩弄权术阴阳怪气的政客没有什么可比性，与其长袖善舞，不如装傻充愣。
林子舟对自己的优劣势心知肚明，他当不了左右逢迎的朝官，只能将这“爱恨分明却有点莽撞耿直的天才小画家”人设给立稳了，独辟蹊径，才能另谋生机。
而事实证明，这条路的确可以走下去。
“说起来，本王很是好奇，”秦越走到他面前，抬起他下巴，“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子舟放下茶杯，“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秦越弯腰，盯着他的双眼，缓缓地说：“御前红人，听说过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吗？”
“听过，那又如何？”林子舟，“那头老虎现在不会动我，你也动不了他，子舟这次也是逼不得已，王爷既然选择作壁上观，总不能连我这挡箭牌挣扎求生都要拦着吧？”
“神迹这种东西，偶然出现一次已经是奇迹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有人信？”秦越嗤道：“小诗书，你如果放弃跟我作对，本王对自己人，还是极为护短的，又何须你挣扎求生？乖乖撒个娇，本王难道不帮你？”
林子舟推开秦越的手，余光瞥见门口的陈东、陈南，笑起来，“你会帮我？”
“当然。”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秦越眯起眼，“说说看。”
林子舟伸手捏着他的衣襟，声音一沉，“我在朝堂上当了靶子，那藏在我这靶子后的人是谁？你敢答吗？”
秦越：“……”
“你不敢，只要你说了他的名字，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杀了他！”林子舟目光骤冷，“到时候，你我再来谈‘自己人’的话题，不是更好？”
那就没办法了。
秦越忽然捏正他的脸，指腹细致摩挲着他眼角的皮肤，轻轻一笑，“小诗书，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