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阴霾渐近。
林子舟分毫不觉,因为老皇帝正握着他的手无比亲切地安抚他受惊的心,笑容慈祥,目光温和,就连声音都叫人如沐春风。
“朕听说你昨日去了禁军营地,你哥哥还跟卫王打了一架,”老皇帝叹道,“越儿这孩子就是在边关待得太久,莽撞惯了,一身血性,你那哥哥可有受伤?”
林子舟先是一惊,听到此处表情才缓了下去,眼珠子一转,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果然……
“受伤了!伤得可重了!”林子舟痛心疾首地闭上眼,似乎想努力挤出两滴泪来,奈何两眼干涩,只能退而求其次露出几分尴尬的不忿出来,“陛下,我哥的两只手臂都是淤青,明明说是比武切磋,秦、咳,臣是说卫王殿下却格外当真,对我哥痛下杀、咳,打手,臣担心极了。”
他眨着眼睛,巴巴地看着老皇帝。老皇帝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道:“可朕听说,林小将今日又去了五里平原?”
董毕:“……”说得好像你哥没有对卫王痛下杀手一样。
林子舟哽了一下,“谁让臣这兄长跟臣一样,就是喜欢尽忠职守呢。”
宁盼山嘴角一抽,不知道那个一上任就在知事堂睡得不省人事的人是谁。
“你那兄长也是个不错的孩子,”老皇帝感慨道,“为了救你,就带着几个家丁就千里迢迢赶去东明,亲身犯险,可见你们兄弟情深,令人动容。”
“陛下说得极是。”林子舟非常不客气地点头。
许远低笑,老皇帝看他一眼,听林子舟又道:“臣跟哥哥从小相依为命,家中长辈因向往江湖周游天下,一年里未必能看见他们三回。长兄如父,对臣来说,家兄与父无异。”
老皇帝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子舟也是自小在山林长大,难怪如此脱俗,那一手绝妙画技,想必也是见惯了天地灵秀,沾染天地灵气,才能如此与众不同吧?”
说到这里,林子舟就露出几分赧然了,“咳,那……”他本想谦虚一下,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陡然一转,“当然。上回那魔教绑架于臣,也曾说过臣的画在黑市也是可遇不可求,唉,没办法,天赋这种东西择人而生。”
众人默然,黑市黑市,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林子舟竟然还摆上台面说了?
宁盼山不屑道:“年纪轻轻,才干虽有,确当谦谨,才德兼备,方登大雅之堂。”
林子舟微抬了下巴,嘴角露出几分笑意,看着颇有几分嘚瑟,却反而加深了身上的少年气息,让人不自觉放松了警惕。
“尚书大人这话下官以为不然,明明知道自己的本事却偏偏要贬低自己,说得好听是谦虚,说难听了不就是虚伪?”他微眯起眼,就像当初宁盼山在冬宫门口看他那般看了过去,嘴角一掀,却纳罕道:“连承认自己的优点都不敢,又怎么敢承认自己的不足?就像大人,当初张远道假公济私、贪赃枉法、强占良田、尸位素餐,大人不也承认了自己御下不严?怎么坏的敢认,好的却不认了呢?”
宁盼山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许听风适时出声打断林子舟的攻击,“小林大人慎言!”
“是啊,”许远文质彬彬道,“户部尚书毕竟年纪大了,小林大人还是口下留情些比较好。”
这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宁盼山嘴唇一颤,看看老皇帝视若无睹的态度,到底没再说话。张远道的事情,他的确办事不利,天子之所以对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因为户部一时半会没有找到合适的继任者。
但皇帝也不是全然没有动作,林子舟这五品员外郎就是老皇帝对他的最大警告。
礼部尚书杨远坤眼观鼻鼻观心,像是没有看见这场闹剧,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的折子眉头紧皱。林子舟迅速扫他一眼,却道:“为什么叫下官小林大人?”他木着脸说:“是因为下官兄长也入朝的关系吗?”
这话题变得突然,饶是样远坤都惊讶地看了过去,老皇帝笑道:“怎么,你不喜欢?”
“陛下,臣已经成年了,”林子舟严肃地说,“臣是林大人,不是小林大人。”
只有小孩子才会争辩这个,难道他察觉不到老皇帝在试他吗?但天子不先开口,他们也只能陪着闲聊,这暗流还没到爆发的时候,许听风温和道:“但你们又恰好是兄弟,如此称呼,方才利于分辨。”
林子舟怔了下,似是有些被难住了,“那……那也不用加个‘小’字,给我哥加个‘大’字也是一样吧?”
大林大人?
这念起来不拗口吗?曙光还没这么大面子。
许听风轻轻一笑,林子舟埋头沉思,仿佛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老皇帝握着,心跳不疾不徐,律动如初。
就在气氛一派融洽的时候,老皇帝忽地说:“你那壁画有何玄机?”
四下一静。
林子舟一手摸着下巴,手肘紧绷地杵着膝盖,手指丝毫不动。
宁盼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两只眼睛几乎要将他洞穿,恨不得他立刻跳起来,然后被禁军一刀剁成两截!
小兔崽子,老夫才不信那劳什子壁画会显什么灵,必然是你在上面动了手脚!只要你露出破绽,今日就别想活着走出三清殿!在天子眼前耍心眼,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心下冷笑,等着看林子舟哀嚎求饶的那一刻。因为他知道,今日只要林子舟活着出去,那么他对天子的意义就会越发与众不同。
众人都在等待着林子舟的反应。
低沉喑哑的诵经声在无形间扩大,许远敛眸看着身上的令牌,抖抖衣袖,袖口上是鸢尾蜀绣的花纹,正好映入林子舟眼前。
很好看。
林子舟从进来开始,就有意无意注意着他的袖子,他盯着那袖子看了两秒,缓缓抬头,目光与许远对上又匆匆掠过,回头疑惑地看向天子,“陛下,您说什么?臣方才没听清。”
宁盼山一急,“陛下是问你,你在那画上到底动了什么手脚!林子舟,天子在前,你竟能走神,实在荒谬!莫要以为陛下宽大仁慈,就敢肆无忌惮!”
“尚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子舟皱起眉,不满道:“下官何曾肆无忌惮?下官不过是将心里的想法说出,难道这也不行?”
“你……”宁盼山脸色发黑。
“尚书大人请息怒。”许听风忽地打断他的话,对林子舟道:“林大人,方才父皇问你,那三清殿侧殿的奇迹可是大人所为?若是,大人不仅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还有如此玄妙神异之术,该早早拿出来让我们大开眼界才是。”
他眼带鼓励地看着林子舟,直勾勾的,说出的话让林子舟心下一寒,过了瞬息,胸口又燃起了滔天怒火。
林子舟眨了下眼睛,视线却停留在他的衣服上,脑中出现的仍是初见时那俊雅平常中带着一点惬意的身影,面上困惑不已,“……太子殿下在说什么?什么玄术神术的,下官没听懂,是壁画掉色了吗?不至于啊,下官特地试过,那壁画起码能够保存十年以上才对。”
“无妨,你直说便是,你为父皇准备了如此大的惊喜,该赏才是。”许听风继续道:“这般藏藏掖掖的,岂不叫人误会,林大人,你可不要欺君啊。”
林子舟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后看向天子,“太子殿下说得不清不楚,敢问陛下,可是壁画掉色了?”
许听风嘴角抿平。
老皇帝不动声色,并没有回答,林子舟身体一颤,猛地变了脸色。
宁盼山眼睛一亮。
“难、难道是有人在那壁画上乱涂乱画了?!”
宁盼山:“……”小兔崽子!
林子舟宛如被触了逆鳞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怒上眉梢,“是何人如此大胆!陛下,我的画呢?我的画怎么样了?”
“什么你的我的!”宁盼山忍无可忍,“那是陛下的画!林子舟,你年少成名恃才傲物也当有分寸!这皇宫之内,没有一寸地方是你的!”
林子舟脸色一僵,面上青红不定,狠狠咬牙,“臣知道那是陛下的话,就像三清殿是陛下的殿一样,可、可那壁画是陛下让我画的,是我画的!”他倔强地探头往偏殿望,心急如焚,反抓住老皇帝的手,“陛下,便是那画掉了色,也该让臣来修补,陛下怎么能交给外人呢……”
“放肆!竟敢对天子颐指气使,”宁盼山忍无可忍,“林子舟,事到如今你还敢装疯卖傻,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
许远敛眸,嘴角微扬,淡淡提醒道:“宁大人,陛下还没说话呢。”
宁盼山一惊,抬头一眼,却蓦地对上老皇帝那平静冷漠的目光,心下咯噔,声音戛然而止。
老皇帝缓缓收回视线,见林子舟还一脸焦急忧愤,坐不住地往偏殿看,“陛下,您是把画给臣画的……既是给臣画的,怎能交给别人呢?万一画得不好看,岂不是坏了臣的一番苦心?”
就在此时,太监来报,“陛下,卫王秦越在外求见。”
许听风皱眉,老皇帝只迟疑了一下,立刻就让人叫秦越进来。林子舟画画的时候,秦越也在当场,若是林子舟真的在画上动了手脚,秦越岂能不知道?
秦越进来时,林子舟正坐在老皇帝旁边愁眉苦脸,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见他过来也无心搭理,不时往偏殿看去。
心下好笑,秦越挑了挑眉,“臣见过陛下,听说宫里出了神迹,臣特意过来沾沾福气,陛下不会介意吧?”
老皇帝将拂尘换了个方向,“神迹?”
“陛下主持罗天大醮,请来诸天神佛,今岁国库又丰,叛逆又平,而冬季短暂,春雨如油,春耕必富。况且臣方才进宫的时候还听说了一个好消息,”秦越睨着林子舟,“……据说明丽郡主府也出现金凤翱翔,凤唳九天,闻者甚巨,可见定是陛下诚心、诚行感动上苍,福泽万民,才会有此神迹。”
老皇帝怔了怔,眼中随即爆发出奇异而古怪的喜色,握住林子舟的手蓦地一紧,拉着他站起,失声说:“你说,明丽那儿也有异象?!”
老皇帝素来稳重,鲜见如此激动,倒叫许听风等人都惊讶了一瞬,齐刷刷看向秦越。
明丽郡主府也出现了异象?!
右文大公霍然抬头,呼吸微促,脸色无来由地白了。
林子舟起得太急,脚步踉跄,许远迅速挪步,稳稳扶住了他。林子舟握着许远的手指,掌心冰凉,许远同他深深对视几息,转头看向别处。
“陛下!”忽地,又一次,一个禁军脸色涨红而入,砰一声跪倒在地,“帝郊来报,方才禁军于帝郊巡逻之时发现一方奇石,石中藏黑玉,内篆龙形,祥瑞之兆啊!”
宁盼山:“??”
懵许听风蹭地站了起来,“祥瑞?!”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祥瑞?!
林子舟这次是真的迷惑了,他运气这么好的吗?
林子舟下意识看向秦越,却见秦越也定睛不动地看着自己,格外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