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灵。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显灵，不过是一些障眼法罢了。
即便是老皇帝沉迷修仙多年，将满朝文武移手他人，洛邑之外山贼横行、流民泛滥，官商之间私相授受，苛捐杂税数目骇人，乃至于反贼坐大，叛逆都敢对着四大卫城伸手，他前往各处修建庙宇、采购奇花异草、搜罗天下奇药的队伍依旧横行霸道，他也不会这么轻易相信壁画显灵。
一着不慎，他就是在自寻死路。
林子舟更衣束发，等了一时半刻，左文大公果然亲临林府来接人了，在他的身后，还有禁军二十，将林府围得水泄不通。
老三反应很快，立刻着人从后门去王府传信，自己却并没有动弹，始终压着刀柄站在门后，目光凛凛地盯着门外的禁军。陈东、陈南不知发生何事，两人紧张得额头冒汗，手掌蓄力待发。
左文在门前徘徊，却始终没有进去，他看起来极为焦灼，看着林府的影壁目光沉沉，神色中竟有几分敬畏。
林子舟走到廊边，看了老三一眼，“别紧张，这趟进去死不了。”
“大人如何肯定？”老三对那“显灵”只说也未必就信，跟怕是有人在画壁之上耍手段，设下阴谋陷害林子舟，因此胆战心惊。
林子舟此去，殊荣加身的可能不大，反倒有可能有去无回！
“若是来寻不是的，何必在门口徘徊，直接闯进来将我拉走就是了，”林子舟昂首阔步，还抚了抚鬓发，活像要出门相亲似的，大摇大摆地扬起笑容，拱手一对左文，“左文大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大公来得巧，下官府里正筹备午膳，大公不如……”
老三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然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后面。左文左等右等才等来林子舟，早就等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哪里有心思跟他寒暄？一见到人，立刻箭步上去把人扣住。
“哎哟我的小林大人！这宫里可出大事了，陛下急召您呢，快别说话了，随咱家进宫去吧！”
他边说着边带着人往马上牵，林子舟都给他扯得一趔趄，惊疑不定说：“大、大公且慢，这是出什么事了？既要入宫面圣，还等下官去换件衣服……”
“小大人神仙风姿，穿什么都好看！”左文大公急吼吼道。
林子舟尤觉不妥，慢条斯理地要回去，左文大公眼皮狂跳，被他那磨磨唧唧的样子逼得头冒冷汗，一把提着林子舟的衣领把人丢上去，冲禁军一招手，“大人您可别磨蹭了，十万火急的事啊！带走！”
林子舟：“……”
陈东、陈南不明就里，眼看人就要被抓走了，就要上去阻拦，却被禁军拦住，顿时变了脸色。
小主子要是出了事，世子爷怕是要扒了他们的皮！
林子舟身体一轻，脸色也是一僵。
见了鬼了，这个世界是人人武功高手吗？！
林子舟心里吐槽，面上却极惶恐，不敢露出半点破绽，时不时看向左文大公，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战战兢兢。
左文大公起初并没有在意，或者是故意不在意，过了片刻，看林子舟脸色也泛了白，左右打量前后窥视，俨然是被这阵仗吓得如坐针毡，心里才略略放心。
看这样子，宫里那一出多半跟他无关，难不成真的是……嘶！
无论如何，当先将人安抚下来才是，“林大人别担心，陛下叫您不为别的，实是一件好事，您进去了就知道。”
“大公客气了，下官刚入朝堂，这‘您’字实在不敢当，”林子舟先谦恭一句，而后才姗姗道，“下官自上次被魔教恶徒掳走之后，这段时日时常噩梦，并不曾出门，也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昨儿个去趟五里平原还险些闹出乱子……莫不是昨日的事，触怒陛下了？”
左文看他眨巴着眼睛，一副心虚的样子，心下一哂。昨儿发生的事情，董毕在三清殿前请命的时候都被惊动了，没过多久秦越、曙光两人在五里平原大打出手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先不论这一架打得是真是假，天子昨日就知道的事情，若要处置，何必等到今日？
左文心中越发确定，宫里的事多半跟他是没有关系的了，不过这还要看皇帝陛下的意见。
也正因此，对林子舟说话的语气更加缓和，“并非如此，比武切磋乃是武人常事，陛下何必阻扰？小林大人不必多问，进去便知。”
林子舟略略放心，众人一路快马至宫门口，下马后直接迈开脚步跑了起来。这皇宫很大，三清殿又在极后方，林子舟哪里跑得过他们，没几步就气喘吁吁，左文大公没听，叫了个禁军背着他继续走。
一行人火速通过，两侧的宫女太监都目瞪口呆，有几个宫女聚在一起说话，正是上次在宫道里以兵部尚书自尽之事想要威吓林子舟之人。
“是真的？确定是显灵，不是有人做了手脚？”
“我哪知道啊，不过听说当时太子等人都在外头，可是都看见了的，如今所有人都被带进三清殿里不得初入，连打醮诵经声都停了呢！”
“怎么可能呢？难道这林子舟真的是灵童不成，那我们上次……”
“嘘，别说了，咱们静观其变，指不定他这趟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呢？”
时至正午，五里平原上练兵方罢，一场春雨眼见着就要来到，空气里夹杂着青草与马粪的气息，等春雨之后，这味道只会更浓。
有禁军正在附近挑拣马粪，怛赞也在其中，他远远看见曙光正仰头看着万里长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你这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算计什么。”怛赞高他一头，一眼就能看见曙光脸上的凝重与担忧。
曙光瞥他一眼，甩甩马鞭，“捡你的马粪去吧，多管闲事。”
怛赞笑，“诶，你们江湖人不讲究不打不相识吗？我们好歹上次也算打了个平手，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看见你就想起一个讨厌的人，”他转身往校场外走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天要下雨了，回头别让马粪的味道流得到处都是，怛赞王子！”
怛赞看着他进了皇宫夹道，嘴角笑容微敛，抬头也看向长空之上。
“变天了啊……”
秦越收到消息之时，正要动身前往城外，闻听壁画显灵，秦越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显灵？怎么着，是九天玄女飞出来撒欢了，还是门神跑出来杀人了？”
“都有！”
秦越：“……”
敏敏把老三说的话转述了一遍，“宫里传出话来，说是那壁画中的九天玄女突然就飞出来，还在空中撒花瓣跳舞，一个个都是玉洁冰清、沉鱼落雁。还有那壁画上的哼哈二将，杀气凛凛，当时太子正在跪请处死闵何，好多人都看见太子跟神明对话……当然，可能或许有一丁点的夸张。”
“对话？嗤，许听风要有这通天的能耐，大宝之上焉能没有他的位置？”秦越一个字都不信，但林子舟不能不管，“啧。”
他抬头望向那座龙盘虎踞的皇宫，禁军旌旗随风而动，淅淅沥沥的春雨洒向长街，他微微升起一点好奇，要笑不笑道：“这小子十之八九是在壁画上做了什么手脚，但他是怎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的？真以为天子这么好糊弄？”
也好，就让他看看，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到底成长到了哪一步。
“入宫！”
飞阁流丹，细雨斜风。
三清殿下，诸天神佛祭祀塔高耸伫立。四下庄严肃穆，沙哑苍老的念经声弥散在空中，七七四十九日就要结束，然而此时，顺顺利利的罗天大醮却突然面临了意想不到的变数。
一心向道的人严阵以待，无心问权的人哑然无语，端坐在蒲团上的大臣仍抬头望着天空，阵法之外细雨绵绵，阵法之内春意盎然，好像这天空忽然会降下什么。
林子舟抵达三清殿，雨虽不大，但他后背也已经被淋得湿透，还未说话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下、下……啊且！下官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啊且！万岁！”
众人：“……”
许听风等人坐在一旁无语地看着他，敢在天子面前打喷嚏，他也算是满朝第一人了。换成别人，就是憋得脸红脖子粗，恐怕都不敢如此放肆。
不过老皇帝自诩仁义，向来不会干这小题大做的事，并没在意，还好声好气地说：“平身吧。怎的像是着了风寒，可是前些日子奔波一场，身体还未恢复？”
若是正常人，大概就顺着这话就坡下驴认了，但林子舟抬起头，露出还带着淤青指痕的脖颈，磕磕巴巴道：“啊？回陛下，不是的，是方才淋了雨。”
老皇帝顿了一下，静静看了林子舟两秒，许远微直起身，“陛下，冬季方过，春寒料峭，林大人一介书生，年纪又小，前番遭劫，必然是郁结于心，有些糊涂了。”
林子舟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啊？我没有糊涂啊。”
许远深深地看他一眼，就连许听风都忍不住欲言又止，宁盼山等人自然是作壁上观，目光幽玄地盯着他，好像他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似的。
风雨骤晦，桃蕊掠过耳侧，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那诵经声如催命般在耳边萦绕不去。
林子舟被他们一看，更加局促起来，紧张地左看右看，然后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眸中掠过冷意，讪讪望向天子，“陛下，下官……下官说错了什么吗？”
他这一问，反倒将老皇帝逗笑了，“赤子之心，耿直诚实，又能说错什么？”他伸出手，“来，子舟，朕有件事问你。”
左文大公闻风而动，“陛下，还是让老奴来就好。”
“不必，”老皇帝看着林子舟，嘴角缓缓牵出一丝笑意，“好孩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