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闹事走水。窜天的火光烧得顺天府手毛脚乱,望火楼怠忽职守,以致于这场大火延烧到了旁边的宅子,靠得全是街角四邻在取水灭火,顺天府与灭火队到地方的时候,几乎已经只剩下青烟。
好在有禁军相助,禁军来得巧,据说是在附近吃酒时听见了求救声,一径过来帮忙阻断火烧,竟还阴差阳错抓住了纵火之人!
“天杀的孽障,险些烧中老子屋檐,纵火的是哪家泼皮?”
“不是泼皮,听说是江湖中人,东南那边的盐帮,聚在这里摸牌吃酒,打翻了烛台……”
“哎呀我就知道会出事!这些天到处都是背着刀刀剑剑的走,看着就怕人!朝廷不是说禁私下传递刀剑吗?到底还管不管了!”
“管什么啊,你又不是没看到,今儿亏得有吃酒的禁军过来帮忙,那顺天府的跟哑巴似的……”
众人议论纷纷,林子舟跟许远站在中间,就看着焦氏兄弟一边接受众人感激一边将盐帮几个被人口唾弃的汉子交给顺天府,跟着曙光出了人群。
这功劳不小,接下来,那兄弟几个是真的要去吃酒耍乐了,过了转角就分开。曙光回头看向两个光明正大尾随的人,两个人都笑吟吟的,活像戏台子下正喝茶的看客,满眼戏谑。
曙光不觉尴尬,“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许远常觉得此人稳重之余颇有些贵傲纨绔,虽然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却自带几分膏粱子弟里难以抹去的难以相处。倒不如秦越,秦越出身不祥,为人虽然喜怒无常深不可测,实际上跟三教九流都能混在一起。
曙光行事比肩太子王侯也使得,难得见他害羞,许远便调侃道:“这是在下回府的路,怎么说是跟着将军?将军虽然方才立了大功,救民于水火,但也不至于叫在下左道而行吧?”
“巧了,这也是我回去的路,”林子舟眨眼,“我哥就住在前面腾马道的宅子里呢,方才也立了一功,我还偏要从这里走,你待怎地?”
曙光哭笑不得,大步走到两人伸手,把两个瞧乐子的书生往前一推,“戏看够了,就该回家了,挤在这里贫什么嘴。”
林子舟乐呵呵一笑,靠在他掌上仰头,“回家,回哪儿啊?”
到了前面就要分道,右边是腾马道,左边还得走过好一截,再绕个弯才能到长公主府。许远今日本没有打算在林府逗留多少时间,不想两兄弟搞这一出,现在都快到子时了。
许远适时道:“无妨,皇城边上的路我熟,自己回去便可。”
“那不成,我们林家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林子舟想了想,忽然提议道,“要不,远哥来我们林府吧?”
远哥?
曙光挑眉,“什么时候又认的哥?”
林子舟哼哼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叫给自己找个靠山。皇帝的侄儿,这靠山大不大?”
许远本要拒绝,闻言竟忍不住失笑,“区区翰林,这官儿可不大,要我说,只怕是郡主府那位才是你的最大靠山。”
此话一出,就错失了拒绝的机会。陈东立刻开口,“既然如此,那属下先回去让人准备,主子慢走。”
陈东运起轻功,一眨眼跑没影了。许远才道:“两位家里的侍卫倒也有趣,不叫大人不喊公子,要称主子。却不知是哪家的主子?”
“江湖习性,不值一提。” 曙光敷衍道。
江湖上有没有这种规矩,曙光比谁都清楚,林子舟赶紧岔开了话题,“看了一晚上戏,我还没吃宵夜呢。陈南,你赶紧回去,让敏敏准备三碗面,本官还在长身体。”
许远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但陈南也雷厉风行地跑了,他嘴角一抽,也只好保持沉默。
回到林府,门前两棵桂花树随风摇出一阵扑鼻清香,陈东陈南侯在门前,正堂之内已经备好了三碗鸡蛋汤面。
许远至此才有些拘束,吃面的时候也是不言不语,谨守礼数。没吃两口,一个煎鸡蛋被放进了碗里,他抬起头,曙光又将碗里的另一个鸡蛋给了林子舟,说:“这鸡蛋腥味重,你们吃吧。”
林子舟也不客气,抬头就说:“敏敏,我记得你做了卤鸡腿,给我哥来两个。”
敏敏正失神,见曙光没拒绝,这才欣喜地点头,忙去准备了。许远若有所思地看着曙光,曙光略微挑眉瞅了他一眼,许远立即敛眉,匆忙避了一避。
曙光:“……”
饭毕洗漱,林子舟先回了主卧,曙光将许远送到书房门口。林府不大,客房冰冷,明明便将书房收拾出来,所幸平时林子舟也常在书房休息,里头都是暖烘烘的,被褥衾盖一应俱全。
“今日辛苦许兄了,”房中灯火明亮,角落里那盏人高的宫灯十分亮眼,曙光将窗户关上,回头看他,“稍后敏敏会送寝衣具物过来,都是我不曾用过的,许兄切莫嫌弃。”
“哪里,”许远不动声色,视线一扫,却落在书架后那开阔的墙壁上,微微挑眉,“那是子舟的画?”
曙光轻笑,“想看吗?”
许远只看到一个角,林子舟的画鲜艳夺目,且极为逼真细致,颜色的搭配与熔炼更是许远所见过最为出色之人。
他素喜字画,否则当初也不会将林子舟考试的桌子都搬回去,此刻难免有些心痒,忍不住绕过去看了两眼。
那贴墙的桌案下放着那巨大的作画箱,上面摞着一沓素描,从府里的院阁家具,到行走的侍卫丫头,寥寥数笔神韵已出。当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张附近街面的场景,还有当初大雪纷飞的京师,一看便知是在高处所画。
“这小子为了幅画可以不要命,这还是我送他到楼顶所画,”曙光看着那大雪纷飞的场景,街上行人只几个,铺面凋敝,有一路禁军从街上巡逻而过,一面酒旗被踩在他们脚下,两侧的路人或埋头直走、或紧张戒备着禁军,紧绷的气氛油然而出,“这画叫做《巡逻》,如何?”
许远沉默片刻,放下画道:“很写实。”
巡逻是为保家安民,但百姓对朝廷颇有微词,对官员惧之如虎,连巡逻的将士也毫无向往,只有警惕。
他不说什么,又看向那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画,当中便是林子舟最近才出的佳作,那幅《铁马将军》。
许远盯着那图看了半晌,忽然意味不明地看向曙光,“这画还是收起来好。”
书架之后唯有一盏壁灯,光线淋在曙光头顶,在他眼帘下洒出一片阴影,曙光道:“为什么?”
“当年家母在时,许某年少,陈留王已经搬出京师,某日来京述职,带着他那儿子陈钺,亦着铠甲。”许远伸手,手指勾勒着画中的人,“……矫若朝阳,烈如赤霞。好生威风凛凛,洛邑之中记住的人可不在少数。”
矫若朝阳,烈如赤霞。
曙光默了片刻,笑道:“陈留王的儿子,你是说陈钺?听起来你倒是挺欣赏他,怎么,你还在怀疑我的身份?”
许远不置可否,只道:“瓜田李下,古人所慎。”
“这铁甲谁人都穿的,这战马禁军都骑的,”曙光侧头盯着他,目光灼灼,慢条斯理道,“林某人既在此处,一幅画而已,有何可惧?”
画墙宽阔,空间却逼仄,许远往旁走了两步,又去看其他的画,一边道:“林兄胆量过人,在下佩服。”
曙光静静跟在他后面,不动声色地走到暗角。许远转身欲出,才发现后路被拦,曙光立在他面前,将微弱的光线挡住,冥眗亡见。
许远往后退了半步,“……时候不早,将军不去休息,明日可还要去请功吧?”
“不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忘了问许兄,”曙光抱手弯腰,许远往后靠,抵着墙壁皱眉,“许兄今日寻家弟,可是有什么要事?”
“这里多不好说话,再说那是朝中内务,与将军有何关系?”许远欲绕开他,脚步却蓦地一顿,“君子不欺暗室,林兄这是干什么?”
曙光挡着他的去路,手臂撑着墙面,轻飘飘道:“聊聊。许兄贵为天子心腹,深得天子信任,今次特意上门,是在为天子奔走?”
许远皱眉,“将军是禁军,禁军可没有揣测上意这项职责。”
“但在下又听闻,许兄先前似乎是从东宫离开,多半又是授命于东宫,”曙光充耳不闻,深深凝视着许远,“你是在为天子办事,还是在为东宫办事?”
“……”许远扑哧一笑,突然放松了下来,靠墙道,“林兄的眼线倒是出人意料得多。然而东宫与陛下一脉相承,有何不同?”
“一脉相承,并不意味着同心同德。”
“林兄慎言,”许远伸手推了他一下,没推动,“林兄,夜深了,你一定要这么说话?”
曙光抓住他的手,而后往外瞥了一眼,不退反进,压低声音道:“年前张远道在狱中惨死,一家大小死无葬身之地,此事不了了之,先太子的具体死因也因此不了了之。许兄难道不好奇?张远道在狱中,先前一直活得好好的,怎么一提起先太子,就一家暴毙?死得不明不白,嗯?”
“所以你怀疑太子?”许远从善如流。
“许兄,明人不说暗话,”曙光低笑,“如果是太子所为,那么张远道怎么会求人去找太子,他应该是找皇帝,找丞相。”
许远听见了脚步声,唇线崩直,急忙忙道:“林兄虽为武人,想得倒是比常人深,不过此事在下分毫不知,请……放开!”
曙光没有放开,反将他两手扣在后腰,看着就像是将人整个抱进怀里。
许远惊了一惊,耳边一阵灼热,曙光贴着他耳侧说:“张远道是证明闵瑭有叛乱嫌疑的铁证,是天子亲自下令严防死守,旁人怎能靠近?许兄,你能从东明城乱中取利,从来都不傻子,何必装呢?杀死张远道,是天子的命令,那老皇帝是在保护谁?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死都不管了?”
“陈钺!”许远失声,心下猛觉不对,“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曙光死死勒住他的腰,冷笑道:“如果我真的是陈钺,你觉得我最想知道什么?”
许远瞳孔一缩,“你……”
“大周几个太子,先后死于非命!老而不死是为贼,这老皇帝活得越久,他的儿子们反而一个比一个短命,我看他修道也没修出什么德行,佛口蛇心,全都报应自己儿子身上了。”
许远瞠目结舌,“你在胡说什么?!”
“师出反常必为妖,许听风的嫌疑不小,闵谷山的嫌疑更大,但老皇帝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为了筹备他的罗天大醮求仙问道,谁都不愿意动。”曙光目光阴冷,继续逼问:“许听风利用子舟遇刺为自己洗脱嫌疑,闵谷山为了报复几次三番对子舟动手,我不能问?老皇帝到底在护着谁?是谁对先太子下手!”
“放肆!”许远声音沉了下去。
“大、大公子?”
尖叫声打断了许远的话,他侧头往外看,小丫头敏敏呆滞地立在门前,视线穿过书架,看着两人,面如土色。
许远豁然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曙光,“你拿我当挡……”
曙光却忽然抬起他的下颚,亲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