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三两马车在禁军的护守下依次进入洛邑。
街面禁军开道,两侧竖着旌旗,市口酒旗猎猎作响,从城门口一直穿过长达六里的朱雀长街,直入宫门。
两侧围观者众,陈东也在其中。
他的目光随着马车移动,待禁军撤防,从街面上买了一袋子烤羊肉,溜达着回了林府。
“账本已至洛邑,罗天大醮虽还未结束,但天子对此事的看重可见一斑,”回到林府,陈东握着长刀有些激动,“世子爷,这回我们可要动手?”
曙光在院子里练拳,拳风沉稳,扫过一阵冷劲,顿了顿,收势立定,“不着急,闵家之财惊人,老皇帝当初能厚颜无耻将陈留王府挖空,对闵家不可能视而不见,户部一定会有所反应……闵府那边有什么消息?”
陈东看向陈南,闵府的动向是陈南负责,哪里禁军防守森严,陈南轻功高于他,更适合观察。
“有禁军进出送些饭食笔墨,但并没有见到外人,闵谷山还是日日上表陈情,天子并无反应。”陈南生意立在栏杆上,往外看了一眼,又跳下来,“倒是咱们府外,多了些不该有的人。”
陈东一惊,“那我方才……”
“无妨,”曙光漫不经心道,“那是许远的人。”
“那小翰林盯着我们干什么?”陈南奇怪。
曙光看他一眼,取过兵器架上的手帕擦汗,踩着阶梯上去,“他本来就疑心我的身份,小时候……我们倒也有过几面之缘。上次我跟子舟去见怛赞,恐怕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人的疑心一起,我的任何举动都能成为他眼中的破绽,何况当初我捕获怛赞曾引起轰动一时,他想不注意也难。但可惜,”曙光回头,看着林府影壁,“他拿不出证据。”
“总是个隐患。”陈南不放心,“世子爷,许远的目的不清不楚,世子爷以后还是不要跟他接触太多得好。”
曙光转动手腕,“放心。就让他盯两天,能抓住本世子的把柄又如何?我手中也有他的把柄。”
在东明城与秦越合作这件事让许远寝食难安,他清楚秦越会用这件事情一直威胁他,而曙光也一样。
想到这里,曙光竟忍不住低声一笑,“天子宠臣,是个值得拉拢的对象不是吗?”
陈东吃着羊肉,“天子宠臣,咱们府上不也有一个嘛!”
陈南轻咳一声,冲陈东摇头。陈东怔了怔,霍的反应过来,抬头一对上曙光俯视的目光,心下一讪,羊肉顿时失了味。
良久,曙光走进正堂,寒声道:“记住了,子舟不会参与进我们的计划,秦越可以打他的主意,我不可以。”
陈东悻悻,觉出曙光动了怒,不敢多待,赶紧跟陈南退下。
两人一走,陈琳跟林子舟就从走廊那边走过来。
昨日为明丽作画,林子舟又一次睡到将近正午才被陈琳闹醒,“哥,今天天气不错,我要出去走走,你要一起去吗?”
“难得,”曙光在里面才坐下,翘起二郎腿伸手,“过来我瞧瞧,是不是昨日画画画糊涂了,今天居然还想起来主动出门?”
“去,”林子舟“啪”一声打在他手臂上,就在旁边坐下,撑着下巴笑得狡黠玩味,“我算了算日子啊,再过七八天就过年了,好歹也该去置办点年货吧?陈琳都来了这么久了,身上衣服也没两套,我们去给他置办点新的呗?”
陈琳爬上正座,闻言想了想,又从上面爬下来,脚尖磨蹭到了曙光身边,扯了下他的袖子。
他也想要年货,也想要新衣服。
曙光低头看一眼陈琳,“你还记得自己多少岁吗?”长得像小孩儿,就真以为自己是小孩儿了?前日的账他还没跟他算呢。
陈琳撇嘴,突然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盯着林子舟。
林子舟忍俊不禁,也拉他袖子,“哥,去吧去吧,嗯?”
曙光:“……”
曙光已经有七年,不,算上今年就是八年没有好好过一个新年了,他跟着林子舟上街的时候,看着满长街稀疏的红灯笼,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林子舟见人似在走神,啪的打了个响指,“回神,我们到了。”
轰轰烈烈的抄家事件才刚过不久,长街之上似乎还回荡着自丞相府传出来的幽幽哭声,那熙熙攘攘的帝街长道空前凋敝,行人脚步匆匆,没有张灯结彩,倒有白幡高挂。
整条街上,只有林子舟一行人还有闲心说笑走动。
他停在一处打铁铺边,驻足抬头,见铺面紧闭,便上前敲门,“你好,有人在吗?”
铺子里没人出声,林子舟接着又凉凉道:“我来取林府定下的东西,要是没人出声,就算你们违约,回头我们老爷要是派人过来砸场子,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陈琳、曙光:“……”
这一恶霸似的发言果然镇住了里面装死的人,门立刻战战兢兢地开了,一个中年男子尴尬地站在门口,“原来是林府的人,有什么事吗?”
“废话,我尾款都带过来了,你们不想要了?”林子舟提着个钱袋晃了晃。
那钱袋挺重,男子看看他身后那高大的曙光,直觉不好糊弄,只得把门大开,苦着脸迎人进去,讪笑道:“在在在,东西已经快做好了,客官您稍坐会……”
林子舟皱眉,男子这藏藏掖掖的样子看得他心里一阵不爽,走进去看看那左右了两边挂着的镰刀锯子,“这么久还没做好?我可是半个月前给的图纸。”
“客官见谅,不是小的怠慢,是您那东西要求精细,而且材料也不好找,我还是先打石头做的模具才弄出一个,”男人局促地抓过三张凳子,拿袖子擦了擦摆上,“而且这段时间风声也紧,这铁器利刃都不好打。列位可要喝点什么?或者烤烤火?”
“不烤火,我也没让你打什么利刃,”林子舟上前一步,“已经打好的东西呢,先拿出来。”
男子应对两句,不敢耽搁,转身进了里屋。曙光才走近道:“怎么,你还真给我打了武器?”
林子舟扬了扬下巴,“那是当然。”
“兵器择人、择武,我是一身硬功,身体就是兵器,”曙光笑了一下,倒是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你打的是刀还是剑?”
林子舟挑眉,“刀剑这么寻常的东西,本少爷看不上,”说话间铁匠已经带着东西出来,林子舟大步上前,将东西直接拿了个银光闪闪的东西丢给曙光,“这玩意叫手指虎跟护腕的合成品,镀了层银,太阳底下还能反光。”
铁指套在林子舟原本的世界中很常见,混混流氓都喜欢,这玩意不仅可以增强手指的力量,指套上有尖刺也有刀片,林子舟在设计图上握在掌心的部分可以保护指骨安全,还能用来抵挡长刀劈砍。
指环上搭着半臂长的贴护腕,对林子舟来说还有些沉重,但对曙光来说却刚刚好。这玩意有点朋克风,看起来好像没多大杀伤力,更像是护具,但用长久了无论对手指还是肌肉的好处都很大。
曙光随手接住,看着四个指洞微眯了下眼,“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但用法倒是一目了然,他将指套戴在手上,把护腕腕扣扣好,用力握了握,“倒是便于携带。”
林子舟嘴角轻抽,一看他那样就知道曙光不上心,立刻四处看了看,指着角落里一块大石头,“你朝那边打一拳头试试。”
曙光照做。
一拳下去,石头砰一声爆开,拳指直接打进地面,陷地两掌,看得铁匠脸色一白。
曙光动作稍顿,他低头看看这简单小巧的指套,半指宽,心下微动,“这东西不错。”省力气,甚至可以用来挡一挡暗箭,若是灌注内力,还能增强攻击力。
他伸手摸了下眉峰上的伤疤,忽然明白了林子舟的想法,抬头一看,林子舟正叉腰跟铁匠铺老板讲道理。
“这老虎指有一对,另一只有些不一样,你还有多少没打好?什么?护腕?护腕这不是最简单的吗?!啧,算了,我再给你两个,不,一个时辰,”林子舟看着铁匠,“说什么也要把另一只打好!你别说我欺负你啊,你要是打得好了,回头我再给你二两银子当感谢金。”
二两银子,两千块呢,对普通人家来说不少了,铁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依旧有些为难。
“客官您大方,是个有福气的,但不是小的不愿意,是、是您那图纸左右手不一样,左手那机括实在不好处理,小的实在不知道如何下手啊!”
林子舟气笑了,合着到现在他连图纸都还没看懂?!
“图纸在哪儿?”林子舟深吸口气,“你哪里不懂,我给你说说。”
铁匠陪着笑脸,显然有些害怕,弓着身掀开帘子,“就在里面,您请,您请。”
林子舟冷哼一声,大步走了进去,陈琳也迈开脚步紧紧跟了进去。
曙光还兴趣盎然地盯着手上护腕,他在护腕上竟然还发现了些对称周正的虎纹,纹路之间有凹槽可以镶嵌袖箭,这套做下来,确实需要费工夫。
那铁匠也不能说是敷衍,虽然速度慢了点,但这一只手起码做得还算漂亮。
若是在七年前,这东西他可能感兴趣,但未必会看得上,陈留王府的绝世兵器可不在少数,就这材质的玩意,只配给他放脚。
他爱不释手地摸了片刻,喜滋滋地也掀帘走了进去,脸上的热度却如一瞬凉了下去,喜悦如潮水般褪去,脑子蓦地一空,僵在原地。
铁匠被一把剑钉在墙上,空洞的双眼正对曙光,鲜血染红了他的胸膛,而陈琳与林子舟已无影无踪。
他的弟弟不见了。
……
马车晃动前行,送臊水的车夫在禁军嫌恶的盯视下离开洛邑,向着东方渐行渐远,在五里外换了快马。
林子舟被颠簸了许久才清醒过来,有人捏着他的下巴灌水,食指扣准颌骨,痛得眼皮打颤。他努力想要醒过来,但很快又晕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像很久,林子舟再醒来的时候手脚都酸软着,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一般。
他隐约听见了陈琳暴怒的尖叫声,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舌尖咬出血了才睁开眼。
戴着面具的男人蹲在他面前,一双尖狠的凶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瞧瞧,秦越的小可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