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浮云缱绻。
春日降临,冬雪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融化,空气里弥漫着彻骨的冷气,到了正午饭点,林府正堂却还一片冷寂。林子舟捧着把干果,一身银白,俊秀懒散地看着对面。
明丽在宫里吃了闭门羹,三清殿内道音广传,碎锣声却听得明丽心焦火燥,一出宫就直奔林府,抓住林子舟倾诉满腔怨气。
林子舟瞪着一双死鱼眼,“哦。”
“哦?”明丽两眼一瞪,气急败坏,“哦什么?你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我说那个闵老头说不定马上就要东山再起了,你就不担心吗?!”
林子舟打着哈欠,瘫在靠椅上嗤笑,“哪有这么容易?闵瑭叛逃的事情已是定局,闵何纵然再会左右逢源,能够一旦沾上‘谋逆叛乱’这四个字,最后不被凌迟也要发配。闵殊至今不还在牢中吗?就闵老头一个人,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他在皇帝心中大打折扣的印象,想要东山再起?这半年内是没什么指望咯。”
陈琳咬着福寿包乖乖巧巧地坐在边上,默默点头。
老皇帝的心再大,也不可能连谋逆叛乱这样的事情都能容忍。
他们就算想将一切都栽到秦越坐大一事上,然而事实到底还是比流言蜚语更有信服力,何况秦越镇边,十万大军在边关虎视眈眈,老皇帝要是真的为了一两句谣言而轻易放过闵家,那就无异于是默认自己忌惮秦越,信了闵谷山的胡搅蛮缠,有意震慑秦越。
边军会如何寒心?
鲜卑老七人头上的腐肉说不定都还没有被恶犬啃干净,这就急着给功臣下脸子了?
林子舟稳得住,但明丽却急得跳脚,“哎呀笨死了!就算闵谷山段时间之内不会东山再起,但只要他得了空闲,凭他的人脉,肯定会想方设法对付你的!”
明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好像林子舟那脑子是浆糊做的,分不清轻重缓急。
曙光一如既往地靠在旁边,沉默无声地当一个守护者,静静看着林子舟。陈琳抬头看看他,又缩起脖子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林子舟拿起瓜子磕,“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他的人脉摆在那儿,真要做什么我们现在又阻止不了,难不成你还打算捏着拳头上门给那老头来一拳以绝后患?”
明丽语塞,“那、那总要想个办法对付他啊,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吧?你把人家府里从里到外都搬了个空,人家还不把你恨得剥皮抽筋啊?还有闵瑭,要不是你挖出张远道,闵瑭会被牵连而出吗?这家伙必死无疑了。闵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明丽正一一细数他的罪过,林子舟看着他的脸色却黑了一半,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张远道是明丽不小心挖出来的,闵府是明丽打了鸡血铲平的。
虽然明丽是他请出山门的,也算是他自作自受,但明丽每次都能将事情闹大,然后在一发不可收拾之后让林子舟名正言顺地成为别人眼中钉,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郡主殿下,这人呢常生气容易长皱纹,倒时候就不美了,”林子舟撒了瓜子,“如今情势,闵谷山出了大牢,闵家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我们若是没有闵谷山参与进了闵瑭蓄养私兵意图不轨的铁证,凭闵谷山的人脉,要想抽身不是难事。我们现在做任何事,反而都有可能成为将来‘落井下石、栽赃陷害’的把柄。”
“可我不服气!”明丽怒道。
“不服气也得服气!”
“你……”
林子舟下榻,伸手揉着肩膀,挑了挑眉,深深地盯着她,“大厦将倾,必先地基不稳,廊柱垂朽。郡主殿下,写字能够一蹴而就,但要扳倒大厦,就得一步一步来。闵家三子各参军、政、商,几乎算是将上层建筑……我是说,将手深入了三教九流,你真的以为,缺乏铁证的蓄兵叛逃案,就能将闵谷山一举拿下吗?”
而且,你为什么这么想对付闵谷山?
曙光暗暗点头,林子舟说得不错。
明丽对闵谷山的家财万贯看不惯,但闵何账本做得十分干净,那泼天的财富未必不能找出正当理由。闵瑭情况不明,但若要求生,必定会咬死闵谷山不知就里,如此才能给自己留下后路。
闵何说是要去劝降,然而恐怕是去互通有无串供求存,只要他们接上头,对好证词,闵瑭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许远有张远道与闵瑭的账本,可以证明他们在蓄养私兵,但也仅仅如此。
许远并不能证明他蓄养私兵的目的是为了谋反,尽管这罪名几乎与谋反无异,然而天子若是法外开恩,大事仍旧可以化小。
而董毕……禁军忌惮卫王已经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实,他的证词与经历至今也无人知晓,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林子舟跟明丽的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偏偏一个跟秦越关系亲厚,一个无权过问朝堂。他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应该置身事外,安分守己,静观其变。
现在能够做出行动的,是秦越,是许听风,甚至是许远。
明丽张了张嘴,凤眸渐渐黯淡下来,秀美娇艳的脸满是不甘,冷哼一声,“反正你最冷静就是!。”
林子舟默了下,无奈一笑,“郡主是担心我,我知道。”
“呸,谁担心你?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看不过那老家伙欺骗父皇!”明丽蹭地跳起来,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林子舟拢袖,“说来今天天气不错,我还欠郡主一幅画来着?”
明丽:“……”
才踏出门槛的脚顿住,明丽原路返回,抬起头,眨眨眼,笑靥如花,“那,你要给我化妆描眉哦?”
林子舟失笑,“好。”
曙光看着两人,一个年轻俊秀风流倜傥,一个娇美明艳活泼开朗,宛若璧人一对,看着赏心悦目,不由得心下一动。
……
户部,审宣堂。
十二张一字排开的红木长案横在堂内,十二名各州府清吏司主事冷汗涔涔,太监低头捧着打碎的算盘走过,算盘机珠的声音像绵密的细雨,赵源夹着两卷新账本从审宣堂的廊柱旁走过。
忙碌紧绷的气氛充斥着每个角落,宫女奉茶时还算井然有序,有太监在门外看了一眼,又仓促而去。
“查出什么了吗?”赵源低头看账本,将夹着的账本随手交给经过的宫人,“给几位大人换茶,把窗户打开透透风,味太重了,点香。”
这算盘打了一夜,所有人都没合眼,天子下令未曾算清便不能离开这间房间,所以连吃喝拉撒都是隔着屏风,夜里一冷便关窗,房间里难免有种浑浊古怪的气味。
镇安清吏司主事擦去头上的汗,揉着发麻的膝盖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茶、酒、布都看不出什么大的不对,从洛邑出去的商队很多,单是洛邑的账本却是说得通的。”
“闵家商队的账本正从各处送来,这两日也就加急到了,只怕有上千本,诸位再辛苦,下午还有人过来。”赵源皱起眉头,“洛邑的商铺,去了成本后的现利呢?”
“这……”对方迟疑了一下。
赵源道:“还没算清?”
“算清了,”那人道,“现银存放在四个钱庄里,东胜钱庄约有八十六万……”
“只是现银?”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户部如今是重地,闲人免进,这声音听得陌生,所有人都不免看了过去,而后便忍不住一惊,“左文大公。”
左文大公点点头,手臂间搭着拂尘,好像没有闻见这空间里的怪味,与户部尚书宁盼山一同站在两人身后,又道:“丞相一年的俸禄是万石,天子所赐不作数,这八十六万也终究有些多了。”
宁盼山摸着胡须呵呵一笑,“闵相毕竟有个好儿子嘛,这铺面、庄子、屋舍等还没算在内,还有各处州府的账本还没说中国来。如今单说这洛邑的钱庄就有四个,一个庄子八十多万,四个不是就有三百多万了?真是让人艳羡啊。”
镇安清吏司主事讳莫如深,赵源似乎明白了什么,陪笑道:“这账还有的查呢,这屋子里闷,大公还是不要在里面闻着了,且去前边喝口茶吧。”
“赵大人辛苦,既然这里如此繁忙,咱家就不在这里打扰诸位大人了。”左文大公微笑,伸手按按赵源肩膀,“陛下将此重则大任交给户部,赵大人,请一定要全力以赴啊。”
赵源正色,“臣谨遵皇命。”
左文大公颔首,看看宁盼山,转身离去。宁盼山稍慢半步,看一眼赵源,“好好查。”
赵源会意,天子特意让左文大公过来一趟,只怕是看中闵家家业了。
他侧头看着那一摞账册,微眯起眼,稳声道:“继续查,将所有账册再重新盘算一遍,诸位大人,什么时候查出端倪了,什么时候,咱们就可以离开户部……回去过一个好年。”
众人心下一凛,互看一眼,神色越发凝重。
好好查,则必要查出些问题。
户部查账如火如荼,源源不断的账本正送往洛邑,闵谷山却正看着满地坑洞,还穿着从牢狱里出来的那套臭烘烘的衣服,蟒袍上的刺绣乱了线,鞋面也染了泥色,脸色阴沉地坐在唯一能坐的鹅椅上。
“相爷这地儿可真漂亮,”同赏这遍地狼藉的却不止一人,男子从阴影里走出来,似笑非笑,“是有人向你宣战?”
闵谷山回头,看见这人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洛邑的事情你别管,瑭儿的消息呢?”
那人挑眉,轻蔑道:“相爷落魄至此,这气势倒是没变。”
闵谷山拳头一紧,深吸口气,脸色稍霁,“请问我瑭儿的消息呢?”
这还差不多。
男人淡淡道:“重军围困,十重山有进无出,我的人要进去不难,可秦越也在山外。那是秦越,想从他眼皮子底下救人出来可不是将简单的事。”
“你们做不到?”闵谷山面露讥讽,“你们不是自诩无所不为,无可不为吗?”
“有钱,自然无可不为。”男人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片,又瞥一眼那废墟般的正堂,嗤笑道:“可您现在,还付得起价吗?”
“瑭儿的事情有何儿负责,只要你能帮我办好另一件事,这价可以任你们出。”闵谷山忍气,“不过这银子能不能拿到,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哦?”男人兴趣来了。
“从各处送来的账本即将抵达洛邑。”闵谷山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老神在在地笑起来,“如果你们能够从禁军手里拿到账本,想要多少银子没有?”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你想让我们做假账?啧,这可比杀人难多了。诶诶诶,臭死了你,离我远点。”
闵谷山脸色一青,“你!”
“嗯?”男人似笑非笑,“我怎么?”
“你……”闵谷山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要不是现在还需要他,闵谷山目光阴冷,怒哼一声,拂袖背过身,寒声道:“找个做账的还不容易?再说本相也不需要你们做完美无瑕的账本。”
男人若有所思,“做假账?”
“是,”闵谷山盯着那院子里的污水沉淀的池塘,声音微沉,“做漏洞百出的假账,我闵家能否成功脱身……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