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重山,山如其名,山势连绵重叠达约十重,群峰林立,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样的地方,别说五千人,若要全塞满,五万人也绰绰有余。若是许听风要在这里找一个人,可以是大海捞针,再要找五千人,如入虎穴,而秦越站在山巅上,居高临下,遥遥俯视整片山脉,却嗤笑一声,“山险路狭,无烟无风,闵瑭能耐不怎么样,小聪明还行。”
五十名弓箭手分成两行排开,面面相觑,一人忍不住问:“王爷何意?”
禁军如亲兵,与秦越这种“野路子”将军素来是有着微妙的隔阂,但对他的领军能耐与突袭能力也是极为认可的,被选中出战,从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他们能力出众。
秦越遂问:“山战,先居高阳,出战常胜,大理如此。不过下面这地形是个挂势,进攻容易,要是有人随后包抄,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退出来可就难了。”
在山林中打仗,占据制高点就等于有了一揽全局的机会,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只要粮草充足,据地势而胜不是难事。但下面这山口是个葫芦地形,情况又不一样了。
“叛军弃城而走,虽有瘴气,但太子殿下就领兵在瘴气外,重兵据守,便要支援也是轻而易举。南镛禁军由东南截断叛军退路,他们还敢在这处山口包抄?”
禁军觉得不太可能,闵瑭要是真有这个胆子,据城不动甚至出城应战便可,何必溜得比耗子还快?
秦越嗤笑,“傻子,攻山易走,城陷如囚。闵瑭这是已经做好打算,如果打了败仗,说不定可以直接钻进山林躲个两三月,吃野兽喝泉水,照样能够活下来。”
但如果在城里,一旦东明城被攻下,凭他在城里作恶多端满造血腥,想要全身而退则纯属痴人说梦。
“那如果我们先行抢占关口呢?”禁军迟疑了一下,
“狡兔三窟,拿下一窟又有何用?”秦越伸手,“要捕捉猎物,最好的方法,是让猎物自己跑出来,然后紧咬不放……三人一组,自己找方向放箭。”
禁军怔了下,忙将弓箭取出,双手奉至他手上,“随便放吗?”
“‘凡行军越过山险而阵,必依附山谷’,闵瑭的人会藏在什么地方,还需要本王教你?”话音未落,秦越骤然将弓拉满,箭矢朝堂射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豁然带出一阵劲风,射入山林!
禁军耳朵一动,似乎听见了箭头扎进石头,石子炸开的声音。
秦越听得更清楚,石头炸裂,石子滚落,草丛下冬眠的蛇被惊醒,树叶间枝叶椽动,还有人类受惊下自然而然的惊呼。
瞧瞧,这不就找着了嘛。
他眯着眼原地站了片刻,突然抓起地上的树藤,掂量了一下,将长弓丢回给禁军,说:“自己找方法下来,我在箭头落处等你们。”
禁军还没听完,眼睛突然瞪大了,看着秦越从崖壁上跳了下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跳崖就跟走路似的。
“……”禁军骇得头皮发麻,“王爷且慢,王爷!”
他下意识在山壁上往下看,只见到秦越漆黑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飞快下坠,那树藤好像根本不受力,只是闲闲搭着秦越的掌心,一动不动。
见鬼!你还是人吗?!
……
林子舟心里慌了一下,他听到了外面的喝彩声。
曙光跟怛赞似乎打得很精彩,就连禁军都忍不住鼓掌,地面时不时传来轰鸣声,林子舟看着自己调色盘上的鸦青与紫酱色愣了愣神,看向帐外,怛赞小山般的影子翻身倒飞,踩上十米高的木桩大笑,“好功夫!可惜这拳头没什么力气,再来!”
曙光冷哼一声,在禁军的喝彩中一步追上,却半空一记扫堂腿,竟将木桩直接踢成两段。
禁军再次发出叫好声,“好!曙光兄弟,这下盘功夫稳啊!”
曙光要入禁军,这是他在借机给自己造势笼络禁军的好感,林子舟看着看着,突然有种很遥远的错觉。那是个他可能永远都无法触及的世界,曙光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似乎已经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正在画画的青年。
林子舟看了一会儿,再次搁下画笔,心绪不宁地给自己倒了杯马奶酒。
他从没画个画能画到自己头昏脑涨过,他揉着眉心,忽然想到自己在三清殿作画时那几日。虽然人人都说为三清殿作画是在寻死,但林子舟对此毫无所觉,秦越那厮坐镇,连敢动手脚的人都没一个,他稳稳当当地在三清殿过了十日。
除了东宫……而秦越就是作为太子许听风的副将出兵,以他的能力,死多半是死不了的。丞相离开大牢,林子舟必定会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秦越现在死了,他也会很危险。
他会没事吧?
林子舟眉间一蹙,晃晃脑袋,又转头继续作画。昏了头了,竟然去关心那混账,是以前的亏没吃够吗?
外面的龙争虎斗在日落后有了定论,两人似乎打了个平手,禁军被巡视的校尉驱散,离开前却还拉着曙光说话,向他讨教那几手功夫。
曙光自然是不吝赐教的,他飒然大笑,“以后有的是机会,兄弟有时间就去林府找我,在下出身江湖,不拘礼数。”
江湖人不爱跟朝堂打交道,但朝堂里的禁军却有不少羡慕江湖人的洒脱快活,曙光给自己拉了一波好感,转头就见怛赞不疾不徐跟着自己。
“退步了,退步了。”怛赞摇头叹息,面色失落。
旁人都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曙光却不以为然,怛赞那摔跤般的蛮横招式里藏的是柔劲,时间若是倒回七年,曙光会胜。
但他不在意,曙光不需要打赢任何人,平手是最好的结果。
他走到门口,林子舟正好也收拾东西出来,两人一照面,曙光看老三已经在收拾画箱。怛赞的仆人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吐蕃画册交给老三,事情就算了了。
“好了?”
“好了,”林子舟低头揉着坐久的膝盖,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兴致不高,“回去吧,我有点累。”
他画画的时候废寝忘食,从上午到现在,都已经过了五个时辰,曙光跟怛赞交手的时候禁军也手痒参与了进去,因此连曙光也忘了这件事。
此刻看林子舟脸色微白,面上也无笑容,曙光才后知后觉,上前弯腰看他眼睛,眼底还带血丝,“不舒服?”
林子舟颔首,“可能是没吃午膳的缘故,回去吃点东西就好。”
怛赞抱手看着两人,面孔映着艳红的晚霞,说话时好像连舌头都沾了血,“才一天,就画好了?”
揉了下眼睛,林子舟再看,这人又是正常的,“……画好了,王子的创世神就在桌子上,不用送了。”
怛赞轻笑,“这记仇的个性跟你哥倒是一模一样。”
林子舟头重脚轻,曙光把人背起来,叫上老三也没多留。不远不近的禁军见状并不阻拦,遥望见老三翻着那本画册也不上前打听,等人走了才散开。
回到林府,林子舟一碰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曙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出去问陈东,“子舟在东宫的事情,你再跟我说一说。”
陈东不解,但还是把东宫遇刺的头尾详叙一遍。曙光边听边去走,路过书房时看见了立在角落的宫灯,足下一顿,转身进入,“你说,他在东宫休息是,夜里一直没点灯?”
“是,但小主子回来后并没有大碍,”陈东道,“少主仍是觉得不妥吗?”
灯笼不曾点燃过,就像一件束之高阁的装饰品在角落积灰,曙光转着灯笼,默了片刻,“把陈琳叫过来。”
陈东隐约觉出几分不悦,没有耽搁,立刻将厢房里的陈琳挖了过来。陈琳到了书房,曙光还是问的同一个问题,但陈琳给了不同的答案。
他抬起手,掌心出现了一只小虫子,贴着皮肤蠕动。
曙光看着那虫子,目光若有所思,又问:“他遇刺的那天,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
陈琳想了想,往东一指,那是卫王府的方向,曙光会意,“秦越出现得很及时?”
“嗯。”
“秦越还做了什么?”曙光再问。
除了每天缠着林子舟,好像也没做什么,但顿了顿,陈琳又想起一件事来,指了指他,做了个双掌合拢的动作,再比了一个二。
曙光脸色微寒,“他把我的消息告诉子舟……所以派人去东明城帮忙其实是子舟的要求?”
有可能,不过秦越有时候跟林子舟说话时会避着他,陈琳也听不见,所以他也不是很确定。
曙光面带愠怒,“秦越不会平白无故帮忙,他提出的要求是什么?”
这个陈琳是真的不知道,林子舟将谷阳清吏司主事的事瞒住了,他唯一知道的,好像就是在杨袁朗来过之后……秦越欺负过林子舟?
陈琳扭扭捏捏地掰着手指,那是他的失误,他没好意思说。
曙光盯了他半晌,虽未出声,脸色却渐渐青了,“陈、琳!”
陈琳一哆嗦,蹭地蹦出书房,在门口悻悻举起两个大拇指,靠拢碰了碰。
曙光彻底黑了脸。
混账!
翌日,闵瑭在东明城烧杀劫掠,而后弃城而逃的战报传回洛邑,闵谷山再行泣血上表,请已衰老之身前往东明,捉拿孽子,问个究竟。
天子驳回他的奏请,但却让禁军押解闵何前往东明劝降,与此同时,闵何当日三条陈情竟如春风烈火般,在洛邑迅速传开。
明丽寻上林府之时,林子舟也才刚刚听到这则消息,而城中竟然已经有不少人相信了。
“许远进宫弹劾,被父皇拦在门外。就连禁军大统领董毕父皇都不见了!”皇宫的动向隐秘而安静,天子对此一语不发,大有心软的趋势,明丽气愤不已,“气死我了,父皇就是太过顾念旧臣情谊,那坏老头哭一哭他居然就动摇了,那闵瑭在东明城烧杀抢掠难道是假的不成?说什么平反镇乱,我看他分明就是颠倒黑白罄竹难书!还赚钱赚多了被人嫉恨,笑话,被谁?抄他家的是本郡主,难道本郡主还嫉恨他?!我呸!他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