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出身高贵,性格大方爽朗,小气这个词跟他沾不上边,但他现在能动用的力量的确不多,就连陈东、陈南都是当年陈留王在京中留下的家族旧部。
当然,这旧部并没有摆在明面上,否则禁军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发现曙光的身份。
林子舟不知道此刻秦越正在腹诽自家兄长,他专注在那幅画上,却越画越有些集中不起精神,这种情况放在他身上是极其反常的。
那人头蛇身的男子两眼灼灼,刺绣看着粗劣,然而那双眼睛却栩栩如生,好像能散发出什么魔力,让人不自觉地避开他的注视。但这不可能,这位创世神最古怪却也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其次就是那周身奇怪繁复的花纹。
这花纹也看得林子舟眼晕,他有点担心今日恐怕画不完,不得已先放下手里的东西,下去倒了杯马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他从未在作画中间停下过,曙光靠着帐篷中的顶梁柱与怛赞说话,他们还没有练到传音入密的境界,但若将声音压得极低,也就只有彼此才听得到,外面的老三即便竖起了耳朵,也是无济于事,林子舟也是如此。
曙光注意到林子舟的动静,暂时挪开了注意力,“子舟?”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聊。”林子舟没打扰他,“我拖延拖延时间,不着急。”
曙光心中有事,看林子舟似乎也很正常,因此很快就将注意力移了回来,继续压低声音同怛赞说话,“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能一眼认出我。”
“你这骨骼体块,要辨认不出也难。何况,我知道你没死,不像这大周的禁军,以为陈留王一去,他们就高枕无忧了。”怛赞笑吟吟地看着他,余光却在林子舟身上一瞥,“你信任他。”
任谁都会对自己的宿敌印象深刻,尤其这个人还是差点让自己变成残废,害得自己被圈禁多年的罪魁祸首。
林子舟喝了马奶酒,身上稍热了些,脸色稍霁,静了静心,又坐回榻上。这次,他没有急着动笔,而是逼着自己去盯视那双凶眼,一眨不眨,直到将自己心里的异样压下后,方才拿起画笔。
怛赞看了他一眼,又对曙光道:“说罢,你要问什么?”
“你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曙光笑了下,他背对帐们,看起来就像个尽忠职守的护卫,若不细看,是决计发现不了他正在与人对话的。
怛赞也并没有将视线一直停留在曙光身上,他看了眼帐外就收回视线,继续盯着作画的林子舟,“时间太久了世子殿下,再说我在这里被圈禁了好几年,雄心壮志都被碾成了灰,整日与马粪为伍,你觉得我能知道什么?”
曙光抱着手,笑他虚伪,“一个能天天挑马粪而无怨言的质子,雄心壮志会碾成灰?你给子舟送拜帖的动作倒是很快,子舟在红楼才出了名,第二天你就得到消息……你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怛赞换了个姿势,看见林子舟闭了会儿眼睛,复又盯着那刺绣,神色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凝重,似笑非笑道:“秦越的事,整个大周谁不关注着?禁军每日能将秦越的名字在嘴上过三遍,想不知道也难。”
林子舟在禁军的口锋里先前可没什么好名声,近几月却打了两三场成功的翻身仗,一跃成为洛邑的风云人物。
曙光皱了下眉,“行了。”
“生气了啊?”怛赞看着他,目光坦荡而透彻,“世子爷心虚,是不是因为袖手旁观,看着自己的弟弟成为别人口中的禁、脔,过意不去?”
“我说够了!”曙光声音一沉。
林子舟笔下一顿,抬起头来,却对上曙光微笑的脸,眉尖刀疤之下的眼睛压着一丝陌生戾气,“没事,你继续画。”
林子舟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
他生存在独立自主的时代,习惯了少管闲事,也尊重别人的隐私——除非这个人惹到他了。
“七年前我从战场离开前往边城求助,中途被人伏击,真气透支时被人暗箭偷袭,”曙光深吸口气,言简意赅道,“等我醒来,已经是七年后,太子崩,全军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战场上本该只有鲜卑慕容的兵马,我军本该大获全胜,但你吐蕃却无端得到情报,挟兵伏击……是谁给你们的消息?”
伤他的箭是大周的箭,有人里应外合这毋庸置疑,而后边关被破,陈留王收到了曙光的“尸体”,愤而出征,一战之后伤重不支,虽然守住了边关,却也病退在府,从此卧床不起,不过多久便逝去。
曙光不信他会死,但他却打听不到陈留王的踪迹,他必须知道,是谁害得他家破人亡,是谁叛国设陷害死太子,是谁让他忍受七年乞讨折磨!
他必须知道!
他盯着怛赞,眼中几乎带上杀机。
“你怀疑是吐蕃跟大周的人里应外合,试图在你们与鲜卑两败俱伤的时候趁虚而入?呵,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这个人?当时我已经被你抓到大周成了俘虏,而你在边关,”怛赞琢磨了一下,扶额叹道,“战场之上形势万变,纵然当时有人泄露你的跟太子的布局与行踪,那也一定是你们的身边人,你来问我,是不是有些舍近求远?”
“如果没有这个人,你们是怎么知道天恒山围剿?”曙光目光如刀,“如果没有这个人,当年吐蕃跟鲜卑联手陷杀太子,陈留王驱逐鲜卑,天子仍嫌不够还要发兵吐蕃,你又有什么存活的价值?是谁,保住了你?”
“当时鲜卑虎视,大周打不起吐蕃,自然不会杀我。”
“吐蕃虽远,但陈留王已经驱逐鲜卑,而秦越正好自北方崛起,被紧急调往天恒山,黑甲骑兵重戍天恒山,禁军大统领董毕统领十万禁军,要腾出手攻打吐蕃并不难。”
怛赞嗤笑,“你大周皇帝要是真有这份魄力,我还能活到今日。”
“那是你小瞧了皇帝,他没有宣战的魄力,但杀人的狠心还是有的,”曙光不无嘲讽道,“他对大周也没有你想象中得那么在乎。”求仙问道才是他汲汲营营追逐的目标。
怛赞却道:“你们大周的朝臣却也不都是废物点心,总有几个爱国的。当时的张御史便竭力上表不可兴战。”
“张御史?”曙光心下一动,“如今户部侍郎赵源的父亲?”
“这人是个忠臣,可惜生了个软骨头的儿子,如今依附于宁盼山。他老子在七年前还闹出个死谏,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怛赞伸长了腿,抵着那放画架的小桌子,带着厚茧的手指压下翘起的衣袂毛边,“你来问我?”
曙光知道这件事,但他不信,“赵源的父亲没有能力保住你,他是生是死对老皇帝来说毫无意义。”
“那你要去问赵源,”怛赞话已至此,抬头看向曙光,目光如灼,“你应该去问赵源,世子爷,老实说吧,我也不知道老皇帝为什么留下我。你说有人保我,但实际上,当时的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不信。”
外面传来禁军的笑声,有结队的马匹从帐篷附近奔过,老三不满地吼了一嗓子。
帐篷里反而有些静了,林子舟微跪起身,俯身在画纸上细细描摹创世神的衣裳纹路,将粗显的线条进行了细化。他打算换种方式,不再如以往一样直接用颜料作画,就像玩填字游戏一样,先画了全形最后再填色,好加快速度。
他画得认真,像伏在桌上念书的小学生,寂静之中,只有他那特制的尖炭笔勾过纸面的声音。
过了片刻,怛赞突然放声道:“林兄这是在为难在下,就不怕我揭穿林兄的身份?”
林子舟顿了下,烦闷地翻个白眼,他最讨厌有人在他作画时候打扰,先前是曙光就算了,换了个陌生人他可没这么好脾气,“说呗,哥,赶紧把他拉出去,让他骑在马上去吼,好像有人会信你似的。”
怛赞:“……”
曙光笑开,靠着榻边坐下,结束了话题,“门开着,他可以自己走。子舟,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见林子舟难得作画的时候还有闲心做其它的事,虽然不知道这变化是如何形成的,但却看得出林子舟神情不对,他好像不喜欢这幅画。
“没事,”林子舟顿了顿,“怛赞王子要是没事可干,可以帮忙找些画册出来,离开的时候当报酬。”
不然白来一趟,旁人还以为他是故意来跟敌国质子联络感情的呢。
“早就准备好了,”怛赞下榻,忽然看向曙光,像是想起了什么,提议道,“好久不见,反正闲着也是向着,不去过两招?江湖人讲究不打不相识,曙光壮士不会不愿意吧?”
林子舟皱眉,就要说什么,曙光却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起身轻笑,“可以。”
他正好也有些手痒。
两人离开帐篷,林子舟倒也安心了很多,起码不用担心时刻有人突然发个声吓到自己了。他看看外面,两人对阵蓄势,老三跟禁军察觉,正饶有兴趣地围上去。
林子舟活动了下手指,忽又想起秦越,那厮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
东明城,太守府。
禁军大统领董毕死里逃生,东明城大势已去,闵瑭得到消息里立刻带上自己的私兵弃城逃走,还顺便带走了骁骑将军印,许听风让人快马回报洛邑,一边带人稳住东明城,另一边立刻派出斥候追踪逃跑的闵瑭,恨不得将人即刻拿下。
然而秦越却百事不管,单坐在太守府刻玉。
候得两腿打战的太守面如土色,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天一夜了,但秦越不发话,他丝毫不敢挪动,连叫个饭菜都不敢。
眼见天又要暗了,太守欲哭无泪,看看那满堂子的原石跟碎玉,本以为自己又要站上一夜,不想秦越却突然动了。
他从侧躺的姿势变成了靠坐的姿势。
“王、王爷!”太守一喜,就要上前,却忽地听见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你,脸色顿时又垮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罪、罪臣,见过太子殿下!”
许听风没有理会他,长驱直入进了正堂,扫过满地残玉,嘴角一抽。
这些玉要是放在采玉人手里,打磨出价值千金的好玉不在话下,如今却生生浪费了。
“唷,太子来了,怎么着,人找到了?”秦越也不行礼,大刺刺地瞧着二郎腿,仿佛是在召见下属。
许听风面不改色点头,“找到了,他们藏进了十重山。”
“十重山,”秦越挑眉,长臂一撑太师椅就翻身从桌后跳出来,兴趣盎然道,“倒是会找地方,跑到瘴气林子里了,看来闵瑭也早就做好准备。太子殿下准备如何?”
“山势险峻,必须先探明方向,然后派精兵围剿,他们据险而战,易守难攻,十重山内逃路也是四通八达,我们的人手恐怕不够。先等南镛城的人到达……”
“麻烦。”
许听风声音一停,默了默淡道:“那按照副将军的意思,该当如何?”
秦越从他身边走过,视若无睹,“区区五千人,与其周周转转不如快到斩乱麻,擒贼先擒王听过吗?给我找五十个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