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浓烈的药香钻进鼻腔。
我睁开眼,躺在陌生的床榻上。
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我望见院子里的男人,正蹲坐在药罐前熬药。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看着我,眼里尽是忧虑,是我的小军医陈思宇。
“将军,你的余毒……”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的话,他端碗的手微微颤抖,我抬眼望向院中……
年初外藩来犯,虽驱退敌人,也不小心左肩中箭。
箭上之毒,陈思宇与一众军医,竭尽全力也无法根除。
那日不眠不休赶回盛京,我早察觉加速了毒素蔓延。
连日悲痛加上昨夜的急火攻心,这会子怕是药石无灵了吧?
“我再去寻些别的方子……”他声音哽咽,看到院中进来了一位妇人,堪堪收住了泪水。
“不碍事!”我安慰他。
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自军中归来,我从未奢求呈祁的皇子妃之位。
祖父死了,我不过想余下的日子能陪在他身边罢了。
没想到,一切不过是我的错付。
这样也好,我能在这山野之中,自在地等待死亡。
不用怕死前的惨状被心爱之人窥去,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我在陈思宇的家住了下来,这是盛京极郊区的村落。
军医不用日日守在军营,休沐较多。
他每次回来手里都带着不同的野花和不同的药。
将花插进我窗前的花瓶里,就一遍遍给我尝试新药。
我不忍心看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眼神,每次都藏起浸满血的手帕,待他离去再偷偷清洗。
思宇的母亲更善良,连衣物都不舍得我动手洗,日日变着法地给我做好吃的。
我经常看见她夜半不睡,在院子里冲着我房间的方向抹泪。
不过是初见的人,尚且为我如此难过。
而我为之付出了全部的爱甚至生命的男人,大概在盛京的皇子府里,庆祝我的主动离去吧!
许是思宇的药起了作用,抑或是思宇母亲的悉心照顾有了功效。
我在这山野村落里,渐渐放下了那段感情的执念,咳血的次数日益减少。
是我先爱上的,是我先奋不顾身,是我辜负了祖父。
与人无尤,余生的孤独都是我应该承受的。
可不知为何,思宇的眉头越发皱了。
直至那日,他盯着我喝完药,欲言又止,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可是因为我的病?近日咳得愈发少了,你且放宽心……”
他握紧的手指都泛了白,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三皇子他……”
这么慎重,三皇子死了?
不至于吧,这儿虽偏僻,也不至于这么大事儿没个动静。
大婚?终于要与柳茵茵大婚了?所以才这般不好开口?
我浅笑道:“放心,他大婚与我无关,我早放下了!”说完,我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5
“不是!三皇子发了疯地满世界找您,已有月余,这里怕是藏不了多久了,属下愿护您回边关,又怕您这身子经不住这番折腾……”
找我?
如今将军府仅剩下我这个半入土的人,与他前程再无任何意义,找我何故?
还非要我见证他与柳茵茵的大婚?
何必呢……
院子里突然传来吵嚷声,一队亲兵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人匆匆掀起帘子直奔屋内。
若不是他先开口,我简直无法一眼辨认出,来人竟是我曾经心心念念的呈祁。
哪怕是当初一年难得见一次之时,他也未有如此变化。
双眼红肿、布满血丝、脚步虚浮、人都瘦脱了相。
“冉冉……”开口便哽咽住。
思宇早跪了下去,我也起身缓缓施礼:“见过三皇子殿下,不知殿下找冉冉所为何事。”
呈祁上前拉住我:“冉冉,你闹够了吧!这些日子我为了找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跟我回去!”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冉冉不过与猫狗无异,实不值得殿下费心。”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缓缓垂下:“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可以解释,一开始我确实为了嘉前关将首之位。
“可是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我早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日我并非有心辱你,只是众兄弟在那,我一时放不下面子,也为了稳住柳茵茵。”
他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若不是你这次出走,我也不知,竟爱你深至刻骨。”
说罢,眼底有泪闪过,他深情地望向我,又向我伸出了手:“跟我回去吧冉冉!”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寒舍简陋,恕无法招待三皇子殿下。”我态度冷淡,对他的话没有一丝情绪。
爱我?怕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我可以榨取的价值吧!
思宇见我送客,也赶紧起身站到门边,示意呈祁离开。
呈祁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又瞥了一眼思宇,突然发起了疯。
他不管不顾地掐着思宇的脖颈就将他拽了起来:
“是为了他不肯跟我走吗?这些时日我满世界找你,你都在这里日夜守着这个男人是吗?好,我现在就掐死他!你是我的,谁也休想染指!”
眼看思宇涨红了脸,四肢挣扎着。
我赶紧扑上去,试图让呈祁松手:“你胡说什么!他只是我的军医!你以为全世界都跟你和柳茵茵一般不清不楚吗!”
他一把将思宇扔到墙角,死死攥着我的胳膊,哀求我:“你还是因为柳茵茵?我发誓再也不见她可以吗?我明日就去求父皇为我们赐婚!你跟我回去吧……”
思宇娘外出割草回来,也被护卫按住在院子里。
乡野妇人没见过如此阵仗,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呈祁见我望向她的眼光满是心疼,指着她丧心病狂地开了口:“跟我走,我就放了他们的,不然我有的是手段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就是我曾经深爱的男人。
我为了他不惜驻守在风沙与危险中整整三年,我为了他辜负了我的亲人,让他在孤独与惦念中离世。
年冉冉,你可真瞎!
“呈祁,你无耻!”我狠狠攥紧拳头,指甲硬生生扣进了肉里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的意志。
我不能晕倒,我不能再让爱护我的人因我受累。
思宇见我脸色大变,知道我怕是病情反复,挣扎着就要起身护着我,被呈祁再次踢开。
思宇娘见状就要冲进来。
刀剑无眼,我生怕她因此受伤,咬紧下唇吐出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这就是皇亲贵胄,我们的意愿根本不会被尊重,一点点不顺他们的意,随手就会被碾死。
曾经的我是何等的可笑,还一心以为他不一样,他与别人不一样……
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6
呈祁不顾我的名声,硬是将我软禁在他的寝殿,生怕关在别处我会逃跑一般。
他不知道,如今我这副身子,哪儿都逃不去了。
对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名声与我也无用。
如果用这些能换来思宇和他娘亲的平安,也值了。
入夜,呈祁抱着个箱子推开房门。
白天情绪急速变化,导致夜晚咳血剧烈,我也未入睡。
他将箱子放在我的床头,直勾勾地盯着我。
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我阵阵作呕,不禁向后别过了脸。
他竟然趁着酒气,捏着我的下巴强制我转向他:“冉冉,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闹?
被玩弄、被欺骗、被利用在他眼里,这些我都应该当作从没发生过、
只要他勾勾手指,我就前嫌尽弃,像狗一般扑到他脚边,对他摇尾巴。
不然就是我闹,我不识大体。
我曾经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如今看来,还不如那些纨绔,至少玩弄别人,也是光明正大。
见我不说话,他突然将箱子内的东西尽数倒于床榻之上,是这三年来我写给他的信。
“冉冉,你都忘了吗?这每一封信都对应我一封回信!字字皆由我亲笔书写,句句发自肺腑!”
是啊,我也有一箱存封在将军府内,现在回想起内容,甚觉可笑。
那些矫饰过的深情,谁当了真谁该死,我先动情,我的确该死。
“冉冉,”他声音似有些许颤抖:“我予你的天长地久,我从未敢忘,你当真如此绝情?”
我绝情?
到头来,是我绝情!
我冷笑:“说完了吗?说完拿走你这些破烂,别耽误我睡觉!”
“年冉冉!”他被我的冷漠激怒,不管不顾地欺身压住我,低头狠狠咬上我的唇,一只手将我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就向下探进我的衣领。
我拼命挣扎,他按得更紧。
祖父,你若知道我这般被他羞辱定会拼命吧!你若活着,他又怎敢这般羞辱我!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先为了这个男人遗失了自己,轻贱了自己,丢了年家儿女的骄傲。
罢了,这具残破的躯体,他要,他便拿去吧!
思及此处,我放弃了挣扎。
他反而弓起身子垂头看我,我的眼泪滑过脸颊。
他放开抓住我的手,轻轻为我拭泪。
我趁着双手自由的空当,一巴掌狠狠朝他扇去!
啪!
世界安静了。
半晌,他才慌张地收起信件。
反复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冉冉…对不起…”退了出去。
他退出去的那一刻,我终于克制不住,捂着手帕,血大口大口地呕了出来。
祖父,接冉冉走吧,冉冉好想你……
7
翌日,我仿佛被困在梦魇之中,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中间听到婢女的尖叫,是瞧见了昨晚呕的那些血。
呈祁早朝未归,管家打发人去宫门守着。
谁进来摸了我的脉象,谁又一勺一勺地喂我喝了苦涩的药汤。
直到未时,我才挣扎着从昏睡里睁开眼,倚着床榻,还没来得及洗漱,门就被大力踹开。
柳茵茵气愤地站在门口,脸色涨红,侍卫拦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亦步亦趋跟着。
她冲身边的丫鬟婆子摆摆手,婆子上前不由分说就将我从床上拖了下来。
我只着小衣,侍卫齐齐退了出去。
“年姑娘这身子经不住这么折腾,您开开恩,等殿下回来……”
“你算什么东西!”柳茵茵一脚将求情丫鬟踢开,其他人再不敢上前。
“我年家再落魄,我也是为大越征战的将军,柳小姐今日如此羞辱我,明日我定到朝堂上问相爷要个说法!”
我这副身子是撑不久了,可还轮不到柳茵茵欺辱,她不配!
“那你也得活得过今天!”柳茵茵朝其中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什么东西,就近找了个杯子。稀释了就捏着我的下巴往里灌。
我本能地挣扎着、抗拒着,按住我的婆子伸手就给了我两记耳光。
噗!我胸腔里的血直喷出来,溅红了柳茵茵的裙角。
柳茵茵厌恶地刚想挪开,被人从背后一脚踹飞。
我趴在地上,看到阳光里呈祁的身影奔上来,焦急地抱起奄奄一息的我,声音仿佛来自地狱:
“柳茵茵你想死,我成全你!”
柳茵茵不甘地尖叫着:“祁哥哥,你隐忍谋划了这么多年,就因为这个贱人功亏一篑,你下不去手,我替你出手,我有什么不对!”
呈祁抱着我,向门外走去,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几步爬上前,抓着他的裤角继续不甘心哀嚎:“祁哥哥,父亲已经着手让我与二皇子联姻了,为了她,你真的舍得吗?”
二皇子?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只记得晕倒之前,我拽着呈祁说我想回家……
8
之后的日子里,我日日在祖父曾居住的将军府寝殿内。
呈祁仿佛停了所有的公务,整日赖在将军府,太医院的御医尽数被请来,方子换了又换。
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醒着的时候,毒入肺腑的痛仿佛千万把尖刀凌迟着我,我抖如筛糠。
每每此时,呈祁总是疯了一般将我抱在怀里,自言自语:
“我一定会治好你,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想把你夺走,我不准你离开我……我不准你离开我……”
我任由他抱着,心中没有一丝悸动。
我只想回家,回边关的将军府,回院子里有祖父给我搭的秋千的将军府……
那日我醒来的时候,听到屋外呈祁的怒吼。
他吵着要让所有太医陪葬,我听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哀求他:
“您就让我护送将军回边关吧,她昏迷中都哭喊着要回家啊!求您了……”是我的小军医思宇,我好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又长高了没有。
何必呢。
我这毒,早就药石无用,不值得为我低声下气。
更何况呈祁但凡能将我视为一个平等的人,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求他又有什么用呢!
于他而言,我们不过都是蝼蚁。
“不可能,只有我能陪着她,只有我!”
呈祁近乎癫狂……
9
我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床早已经不见了。
我好像在马车上,呈祁紧紧地抱着我,我就依偎着他,不知道又要被带到哪里去。
好在,我不用再喝那些难以下咽的药汤了。
呈祁说,他备了很多罂粟,我不会再疼了。
我也听不懂,因为我醒着的时间短到不允许我思考。
这一路,我好像看到了,繁花,又看到了流水。
流水都没呈祁的眼泪多,他每天每天都在落泪,我的脸颊总是湿答答的。
在结满杏子的季节里,我终于回到了我的家,边关的家。
府内的摆设依旧,陪我长大的奶娘张口请安,都还未出口,眼泪先止不住地流。
哭什么呢,一切是我自作自受……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我一下子有了力气,是我月余最清明的一天。
呈祁唤出奶娘,给我更衣,他手里拿的那件,是我初遇他那天我穿的那条大红色骑装。
奶娘一边给我梳妆,一边忍不住啜泣,我拍拍她的手:“这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好,回来好,老奴,老奴这是高兴……”
这眼里哪有喜色啊!
我插上了我娘留给我的白玉簪,那是我爹送她的定情信物。
我走出来的那一刻,呈祁眼中神色复杂。
入夜,我执意要在院中观星。
小时候,我经常坐在这个秋千上,听我祖父讲那些星宿的名称和来历。
我坐在秋千上,倚着身后的呈祁,听着他喋喋不休地给我讲。
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的夜里,他收到我从边关寄来的信。
信里画的星宿奇形怪状,他无奈召集所有门客讨论,才猜出了北斗星。
翌日一大早,他亲自去‘糕香坊’买了我最爱的枣花酥。
八百里加急,连同回信一起送给我……
真好,我们也曾有过这么相爱的时刻,想来,即便是虚妄,也是用了心吧。
我这一生,也有过如此的幸福,权当做是真的吧!
夜深了,困意席卷而来,我靠着呈祁,扯出个笑:“祁,你闻到了吗?是我娘做的梨花酥,她在唤我回家呢,祁,下辈子,不要再见了……”
“好,好……”他紧紧地抱着我,我在他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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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三十一年,三皇子呈祁请旨,追封已故年冉冉将军为三皇子妃,并自请驻守嘉前关。
大越皇帝屡次召其回京未果,遂将嘉前关赐予三皇子呈祁为封地,加封号雍亲王。
呈祁再踏入盛京,于嘉前关终老,此生未有续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