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瑞锦是他家里最小的孩子,而且是男孩儿。
要是在别人家,他大概会是最受父母宠爱的那个。
然而,他出生在皇家。
最是无情帝王家。
在百姓眼里,他是皇室中人,在宫人眼里,他是六皇子,在他的兄弟眼里,他是竞争对手,在父皇眼里,他什么也不是……
在几乎所有人眼里,他都不只是他。
他以为,至少,他还有母妃。
可后来,母妃不喜欢他了……
六岁那年,他中了天花,母妃日夜守着他,担忧而难过,这本该是揪心却又温馨的一幕,然而半梦半醒间,母妃带着厌恶表情的脸曾闪入他的眼帘。
母妃也染上了天花,虽然未曾危及性命,但母亲怪他,因为她身上留下了几个难看的疤痕。
母妃坚信,皇宫里,女子最大的筹码便是容颜,帝王不再留宿,是因为她的身体没那么好看了。
她于是把所有过错都推在他身上。
那是个蠢女人,其它看透了的妃子,有几个不羡慕她有个儿子傍身?偏她把一颗心挂在了帝王身上。
她蠢,所以她死得早,她死的时候,他是很伤心的,毕竟那是他的母亲,血浓于水的至亲,她曾唱着歌哄他入睡。
她怪他,乃至厌恶他,可她仍是最真心待他的那个人,她去世后,再没人教他,该怎么在噬人的皇宫里立足。
虽然,她能教的其实也不多。
伤心完了,日子继续过,一天天,一年年,或许是皇宫里皇子不多的缘故,又或许是他对于其它皇子来说毫无威胁可言,几年过去,没人对他下过手。
她蠢,他也不聪明,长大后,她教给他的东西他全忘了,后来他再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少年时唯一算得上聪明的地方就是无意于皇位。
其实也不算无意,只是很有自知之明。
可谁又能猜得出,最后坐上那个位子的会是他呢?
真真造化弄人。
他能坐上那个位子,是因为他的兄长,一个不为大多数人所知——或者说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个死人——的六皇子。
没有过名字的五皇子。
或许该有名字的,只是那个名字被父皇埋葬了,和娴妃埋在一起。
其实大多数人知道他的名字,那个名字不带“萧”字,姓司。
他叫司睿霖,睿霖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父皇赐的,父皇宠他,比对任何一个皇子都要宠爱得多。
只因为他跟娴妃有关——那时很多人都想,这娴妃的侄子还真是好福气,居然跟被地方放在心尖儿上的娴妃长得挺像。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会被嫉妒的。
其它皇子比他聪明,都去与“娴妃的侄子”交好,只他不乐意,路上见了,还要刺上几句,任性又愚蠢。
就跟母妃一样。
但他比母妃幸运,他遇到的人很喜欢他,不会整天想着怎么给她下毒,也不会变着法儿陷害她,他遇见的人宠他,会对着他笑,真心实意的那种、只属于他的笑。
那笑容宠溺而又带着些许无奈,好像在说“你又怎么了?唉,真拿你没办法。”
但大多数时候,那个人脸上往往不带半分笑意。
那是他的兄长,同父异母的哥哥。
兄长以为,他们的初遇是那次擦肩而遇,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是在荷池,兄长坐在池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放在腿上,望着那池碧叶粉荷发呆。
表情茫然而无措。
他当时心想,这刚被司家找回来的家伙果真不懂半分礼节,哪有在皇宫里这样随便的?
其实就是在挑刺而已,挑完刺,也没上去说句什么,因为心里有股子气,也因为他看不起这种“靠运气”的家伙。
到最后,原来他自己才是最靠运气的那个。
生于帝王之家,他从来没有对亲情抱过什么期待,却也未曾想过,会那么快看到其中的极致黑暗。
短短一年时间,陷害、污蔑、毒杀、威胁,明争暗斗层出不穷。一部分大臣们战战兢兢地站队,一部分神神在在地看戏,最上面的那个好似什么都没发现。帝王面前,兄长们也确实一直兄友弟恭。
但帝王又怎么可能会是什么都没发现,懒得理罢了,父皇心里的儿子,只有那一个。
于是,以皇子朝臣为棋,父皇将兄长请入棋局,走一步望百步,他为兄长铺就一条笔直而平坦的大道,通向那个会令人疯狂的位子。
可惜,兄长不愿入局。
彼时他们都还没看透这局棋,大皇兄和二皇兄争位一死一废,他幸灾乐祸之余觉得心寒,只剩两个皇子了,谁知道下一个没命的会不会是他?
不论怎么算,他都没可能登上那个位子。不是没有多想过,也曾有朝堂上地位不低的大臣来投诚,可他想一次,后背就凉一次,他胆子很小,真的很小。
况且,若真是他做皇帝,大约也只会是个傀儡罢?他曾无数次这样安慰自己。
让他没想到的是,没了性命的那个不是他,而是四皇兄——到底怎么回事谁也说不准,总之是二皇兄那一派做的。
那一瞬间,是有怎样一种感受呢?
兴奋、惊讶、兢惧、狂喜、可惜……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在他脑海里翻滚。
清醒下来,脑子里剩下的更多的是惊惧,战战兢兢,什么都不敢做,吃个饭都担心是不是有人下毒,直到父皇驾崩。
他就这么……
成了帝王?
没有伤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欣喜,更多的是茫然。
怎么做好一个皇帝?
没人教过他。
父皇身边的宦官懂的都比他要多,于是,他被宦臣官拿捏在手心而不自知,何等愚蠢!
那时,百昭最令人称道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苏丞相家的老二苏池桢,曾是二皇兄的伴读,智;另一个是司将军的儿子司睿霖,那会儿还在边疆,勇。
相比较之下,他这个纯靠运气的帝王真是差劲透顶。
这两人,都是他所讨厌的,差别只在于程度的高低和对他威胁的大小。
一日日,鲁大监在他耳边说司家人有异心,司睿霖觊觎皇位,司家兵权在握,需得先下手为强。
他也便真的去做了,司睿霖只是失踪,他部下那边却平静的不可思议,鲁大监解释说,是司家树倒猢狲散,没人出这个头。
然后他就信了,因为司云胥确实什么都没做,他就全当做是司家不敢做什么。
他沉迷玩乐了一阵子,等过了段时间,突然发现,朝堂之上,苏池桢备受推崇,至少表面上确实如此。
他是有想下手的,但没斗过,就熄了这份心,况且苏池桢看起来是个忠心的,有些时候,甚至会退让几分。
他居然会因为臣子的退让而高兴,果然没出息。
过了三年多,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司睿霖这个名字,也越发像个傀儡皇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傀儡又怎样,皇子里,笑到最后的是他!
然后,那个在他记忆里该是已经死亡了的人就出现了,他怕,派了皇卫刺杀他,但这次,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司睿霖带兵逼宫。
这是谋反!是大逆不道!
可惜没人在意这个,因为四皇子还活着,清流派的大臣们受够了他,其他大臣也看不上他,所以,逼宫这件事完成的简单利落。
他以为自己会死,但司睿霖弄死了鲁大监,却放过了他,一觉醒来,木屋外有鸟鸣啾啾,司小将军要,居于深林人不知。
然后,他知道了,这个人是他的兄长,他的四哥。这个人,以真心待他二十年。
二十年后,如大梦初醒,也真的是大梦初醒,他睁开双眼,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是该上早朝了。
他想了一会儿,这个熟悉声音的主人,叫陆道渠。
呵呵,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