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程度上来讲,施英没有一个主人公人物更应该有的最大特质——运气。她没有运气。她的身上并没有发生像完美戏剧弧线一样的小概率闭环事件。她的人物线像是一块玉玦。可是相信你们仍能看出,她拥有着作者的偏爱。总得来说,她是一个努力做正确的事情、但能力有尽头的人。
就像此刻,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怨恨林雨萌,也并不真的在认知上“怨恨”她,可也仍旧在情绪上有一些怪罪。这种怪罪,在施英的努力控制下,变成了一种烦躁。她将林雨萌和杨晓扬送出了连旭的家,自己在家里等着连旭从北京回来。等到第二天中午,连旭回来了。
她甚至觉得连旭都让人看着眼烦。
连旭拖了一个登机行李箱,进门的时候还打着电话。
施英就坐在卧室床上,透过门框,默不作声看着连旭进门,电话外放,脱衣服,喝水。连旭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画面毫无赏心悦目。只是施英看了仍旧喜欢。从看到连旭开始,施英就在逐渐的消气。愤怒和烦躁变少了,气性大了起来。虽然也想发火,但这火不再热辣辣地灼烧施英的内心,至多算是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了。
人们都说女人情绪多变,可能只是因为女人会把情绪和行为分开,发泄了情绪,再冷静地行为。但男人更喜欢把情绪隐藏在行为中,直接用情绪去指导行为。就像连旭其实到现在都还经常做噩梦。6786给他的冲击彻底改变了他的职业轨迹和处事方式。可他不会觉得这是自己情绪冲动下做的决定,而会觉得是自己学会了新的人生道理。
其实二者很难区分和界定。只能说男人总有情绪上的正当感。
他便是用这种正当感面对施英的。
听见他进门之后,施英从卧室里出来,穿着睡衣,嘴上干得起皮。她跟着连旭去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下,喝完就站在桌旁不动,等连旭打完电话后注意到她。
连旭挂了电话之后,看向了施英。
他眼中的了然一闪而过,快到施英根本捕捉不到。施英情绪不好,这对连旭来说倒很常见。
连旭略过了施英的情绪,走到对方面前,张开双臂抱住对方,长出了一口疲惫的叹息。
“累死了我。”连旭抱怨。
施英甚至觉得有些轻松——她从自己的情绪中短暂逃脱了出来,转而关注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关心连旭,连旭就能被抚慰,立竿见影,让她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总有作用。人类需要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有效的。刚才闹的脾气也逐渐淡去了,毕竟连旭确实很快就注意到了她——不应该说是注意,连旭是从一开始就等着电话打完来走向她。
这种理所应当,消了施英的火。
施英抱着连旭,全身好像平静下来。自从连旭在6786的救援现场待过之后,他就凭空增加了这项效能。他变得很自然也很彻底,施英有时候都会以为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连旭受过苦,受过煎熬和考验,在深夜里被自己的内心反复拷问,之后才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在施英松开这个怀抱之前,连旭问她:“你咋了?”
施英在连旭的怀抱中露出无声的一点笑容:“哎,没事儿,就是萌萌昨天……昨天萌萌想到华南航的事故可能和6786差不多,就和我还有晓扬三个人一起找资料找到很晚。结果最后说。”施英话说到一半,没了气。她累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讲了,便用最快的语言和连旭总结了全过程:“最后发现两架飞机的检修记录其实不一样,所以猜想不成立。应该不是一样的原因。”
连旭松开施英,四目相对盯着她问:“你怎么不跟我说?”
“没顾上吧。”
“没顾上?什么叫没顾上。”
“我不知道。”施英怨他,“我当时不太想找你。”
连旭皱了一下眉,盯着她看了两秒,然后说:“是昨天的事,是吧。”
“嗯。”
“那他俩也不管你就走了?”
“我让他们走了。萌萌也一直跟我道歉。”
“嗯……”连旭点了点头,“估计肯定也挺愧疚的。”
施英没说话。
“没事了,过来。”连旭冲施英招了招手,让施英过去。他顺着施英的动作揽住施英之后,一只手摸了摸施英的嘴唇:“你……喝点水,好好吃东西。我去给你切水果,行吗?”
施英这才注意到,连旭行李箱上边放着半个西瓜和两个芒果。
“好。”施英答应。
等连旭换衣服洗手切水果的功夫,施英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的施英简单恬适,散发着一种天然可爱的气息。大多数人看施英会下意识觉得施英对自己的美丽心中有数,并且经常使用,才会让同事朋友都对她认可宠爱。甚至连旭有时候会怪施英在他面前过度频繁散发魅力。然而施英本人打心底里对这一切毫无概念,毫无所知。
连旭端着水果盘,对着沙发上的施英叹气。
“三十多岁的人了,自己心里有没有点数。”
连旭去屋里给施英拿了小被子盖上,别过脸不看施英,看电视吃水果。施英躺得像是在表演尸体,直挺挺面朝上,双手交握放在上腹,脸上虽然恬静,但是没了醒着时候的清醒,显得憨傻。连旭觉得自己给施英盖小被子的时候像是在给那种烈士尸体盖国旗。
那是非常平常的一刻,简单到不值一提。连旭被施英都睡困了,去屋里洗澡。他洗澡的时候隐约听到客厅里有动静,知道是施英醒了之后在屋里游荡。他裹着浴巾出来,再也不用在洗完澡出卧室门的时候换上居家服。做过爱还是对两个人的相处很有一些便利的。
施英不见人影,不过桌上的水果光盘了。连旭一边在屋里找施英一边笑,多少有点嘲笑的意思。不过他转了两圈,也没见施英在哪。叫了几声,也没人应。
于是连旭跑到门口,看了看施英的鞋,发现人已经走了。
他一瞬间有点慌。
他的手机插在床头上充电,他就冲回卧室,点亮屏幕,发现施英给他留了信息。信息一共两条,对施英交代事情的习惯来说已经算是啰嗦。两句话倒是不难理解,可是连旭盯着很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去趟南海。
不用担心,预计下周回来。
连旭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因此过了许久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种无奈和心疼。没有人能知道他到底多想陪施英一起去。可是施英选择了不让他一起去。这让他想发疯,想不顾一切冲出去,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奔跑着追上施英,然后大吵大闹地一路一起到南海海边,华南航坠毁的地方。
他倒是确实冲出去了。他冲出了卧室。冲到客厅的一半的时候,浴巾被他跑掉,滑落在地上,险些把他绊倒。两腿间那凉飕飕的感觉让他醒了醒。他也不可能真的裸着上身裹着浴巾出去追施英。他回卧室穿衣服,等穿好了,有已经彻底错失为爱发疯的时机。
如果是原来的连旭,他一定打电话给施英大骂一顿,然后自己飞到南海看着她游历创伤之地。如果是救援现场的连旭,就会直接收拾行李默默跟上,陪施英做所有想做的事。但此时两个连旭叠加在一起,正正得负,连旭没出门,坐在沙发上有些悲伤,抱着还残留着施英体温的小被子,在施英的微信对话框里打打删删,最后发过去了一句“好,等你”。
在救援现场,连旭一直以为自己很能理解遇难者家属。直到他开始接待遇难者家属,才发现自己和他们仿佛隔了一层。连旭觉得会让他们伤心的事情,他们都很坦然;连旭觉得能给他们安慰的行为,他们反而躲避。未知教会了连旭做人。他就也知道尊重施英身上的未知了。
“操。”连旭对着空气骂,“哥就在这儿等你一星期!烦死了。操。”
他洗澡的时候,还想着出来和施英做一波。如今欲望萎缩,连旭抱不到担心思念的人,恼得踹翻了垃圾桶,又只能自己站起来拿扫把清扫干净。
在周围没人的时候,施英其实非常无聊。她不擅长有太多的表情,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航空就算是她的兴趣了。除此之外,施英网球打得很好。她本来从小就在学,家里出事之后断了,工作之后捡起来,有省队专业水平。
华南航坠毁的地方在南海湾附近,最后飞机的一些碎片跟着洋流被推到了南海湾里。现在那个发现残骸的地方,早就已经被酒店集团买下建了一家度假酒店。施英在实景地图上查过,具体找到残骸的海滩现在就是酒店的一片海滩,放了遮阳伞和躺椅,背后是酒店的泳池。
冬天也是南海度假的旺季,酒店只剩下小套房。
她租了辆车,准备沿着海岸线到三四个发现残骸的地点都去看看。租车的老板操着东北口音,热情好客。
“这几天都是大晴天,美女你运气真好。前两天有个客户,租了三天的车,最后又续了三天。他说自己在房间里硬躺了三天,因为前几天有台风还下雨。”
施英不说话,他就自己往下补充。
“他是玩儿那种,摩托艇的,就只能找晴天出去,有一点儿天气不好就不能出去。”
因为施英租了一辆小车,他就问:“美女自己来度假?”
施英也不好回答是或不是,呻吟了几声,最后说:“嗯,算是吧。”
“哎呦,咋还算是呢,要是老板不消停,就给拉黑了屏蔽了。我上次接了个客户,从落地就开始拿着电脑办公,带着个独家帽子穿得跟仙女一样的红裙子,还得接老板电话,给我听得气得,都想抢过来手机给她挂了!”
施英突然想,就算算上还车那次,反正这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见第三次。她就问对方:“您知不知道西滩那片礁石最近能不能进?”
车行老板愣了一下,语气不认可:“那地方可是不安全啊,我们都很少去,你自己还是不要进了。那地方水流很急,水地下很多漩涡。也不好看,还脏,不好玩。”
“嗯,我也不是去玩……”
“开倒是开了。你要真想去的话,要不跟我说,我找我们行里伙计带你去。有个伙计家在那附近住,小时候在那片儿长大的,熟。”
“这倒也行。”
东北口音传染性太强,施英分分钟就已经有点那个味儿。南海湿气重,空调开着冷风,一边跑一边还能在风挡外边结一层水雾,车行老板就一直在打雨刮器。
“不过你今天晚上就别去了。”他语气认真起来,“你看这么重的水汽,今天晚上估计要下雨。”
施英一边欣赏远处山边巨大的蒸腾的云,和自己从没见过的蓝得刺眼的天,和路边一丛一丛的热带植物,一边点了点头。她心里的感觉很多,快要不会说话了。
然后,车转过了一个弯之后,一片辽阔的海际映入她的眼帘。施英下意识地“哇”了一声。
“沿海大道,可美了。”老板适时讲解。
他或许是看出来了施英情绪中的悲伤,变得很温柔,很温和。来自东北男人掌握的那种基本技能。
海大得撑开施英的眼,也撑开施英的心。
她发现自己特别想念爸爸,想妈妈。她很被拥抱。她的恐惧像是被大海稀释了。她可以难过了,终于。她可以哭泣了,海陪着她。
“啊,海真好。”她说。
车行老板没有说话,没有评价,静静地听着。
“施英啥时候回来?”范天云在席位上左扭右扭,像是屁股上扎了钉。
杨晓扬和他搭班,被他连问三天,问得自己心里也开始打鼓。
“师父……这也才去了一个多星期?让她好好待一待吧。”
“一个多星期。咋会才一个多星期?”范天云发完一个指令之后,掰着指头数了数,“不对啊,快两个星期了。十三天了都。”
林华菁对范天云的大呼小叫不以为意:“英姐多大的人了,我相信她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嚯。”范天云冷笑了一声,“你们就是太相信施英,真的。她看着啥都会干啥都知道,其实心里一团团浆糊。这能行?虽然我觉得她是应该去南海看看……但是这也太久了,不太对啊。”
陈晖在放行听不下去了,喊了一句:“云哥,你想她就直说。”
“靠!”范天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来话,脑子里卡壳了几秒之后,迅速找到了反击方式,“行,我是想她!你不想她?你们不想她?哎呦卧槽,晖晖,是谁去欧洲度蜜月,专门给你英姐捎礼物回来?”
“我没给你们捎吗?!”
“给我们带的那是啥,义乌小商品城made in china!给施英带的那是啥,五百多欧的空客模型。”
“英姐平时又没什么喜欢的东西,难得看见一个我一眼就觉得她会喜欢的,没看价格,怎么了?”
“到底她是你师父还是我是你师父?想叛逃师门直说!”
陈晖翻了个白眼:“又开始了。”
陈晖见习的时候,赶上范天云在广州出差,好几个月没回来,施英就照顾他比较多,是陈晖事实上的启蒙教员。陈晖一直很记施英的好。
“你师父到底啥时候回来啊。”范天云唉声叹气,又问杨晓扬。
“云哥,我也不知道。”
“那你也不问问?”
“我问了……”
“她说什么?”
“她转移话题,问我最近塔台怎么样,上班怎么样。也问了你怎么样。”
范天云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大半分钟,他又长叹一口气:“你师父不对劲。真的。你师父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