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萌在去施英家的路上想明白了。按照她师父谭准的性格，是不可能开口告诉施英自己签了保密协议的。他没办法对施英这样一位遇难者家属提出这样的要求。谭准也上有老下有小，交出来这些数据也经历过很艰难的思想斗争。
不过说艰难，也简单。他面对施英，没有办法说不，也没有办法提要求，这就很简单。
“你师父发给我的东西好几个G，还有发动机下行数据。我和连旭都看过，反正看不懂。”施英看林雨萌发呆，神色太深沉，就想把她从思绪里叫出来。她不希望林雨萌为自己的事情难受。“反正都给你看看，能不能看出来朵什么花儿。”
“这些数据事故调查的时候肯定都反复看过的吧。”
“是啊。谭工说他自己反正看不出来任何问题。他给我也就是……了我一块儿心病。”
林雨萌还没开口，杨晓扬却先拦腰说了一句：“他该给你。”
谭准毕竟不是杨晓扬的师父，施英才是。从杨晓扬进单位，施英前前后后护过他不少次。杨晓扬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一女的这么护着，有点没面子。他就总想做点什么，也去护一护他师父。
他听施英话里话外都是在考虑林雨萌的感受，心中亲密关系的那点怨气微微上泛。人越把关系处近，越会感到对方和自己人格上的平等。什么滤镜都褪去之后，就都想追求关系里的公平。杨晓扬觉得林雨萌没有那么脆弱，也不需要施英这样保护。总不能所有人都惯着林雨萌吧？他平时惯是他乐意。但他师父现在的立场才是更应该被照顾感受的那个。
林雨萌愣了一愣之后，也点了点头：“他该给你。”
这点微妙的冲突，就在这句话里尘埃落定。
杨晓扬的一点攻击性，林雨萌感觉到了，心里有些不舒服，想吵架。不过，鉴于，两个人正处在某种长线的吵架进程中，林雨萌又想，算了，不着急。
他们回市里的时候正是晚高峰，就算走的是绕城高速，也快不到哪里去，只不过是路上更通畅，人的心情更平静而已。施英带他们去的，其实不是自己家，而是连旭家。她倒是已经好久没回自己家住了。
所以林雨萌和杨晓扬进门的时候，愣了一下。
屋里从装修到衣服鞋子物品摆设，一看就像男人家。但林雨萌和杨晓扬没说话，就看着施英推开客房门去拿电脑。杨晓扬坐在沙发上，打量四周，小声问林雨萌：“我师父跟对象分房睡？”
“我也不清楚他们俩什么情况……”
杨晓扬视线落到客厅上放的外场证，八卦心起，看了一眼名字。这一看没把他吓住，赶紧又凑上去仔细看照片。他震惊地拽林雨萌的胳膊：“连旭？！监管局那个连旭？你知道他吗？你应该见过——”
他看着林雨萌的表情，意识到，他女朋友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世界线像是一个垃圾桶翻盖，在杨晓扬的心中轻轻打了个转，上下摇摆。他一下子想起来很多过往工作中的片段，尤其是春节那盒饺子。塔台一直传闻有人不怕死地追施英，原来这个人已经追到手了！
杨晓扬晃着林雨萌的胳膊满眼震撼。林雨萌看着，忍不住笑了。杨晓扬已经很久没见林雨萌这样单纯快乐的笑容，心里动了动，然后吐槽：“你笑什么。”
“觉得你可爱。”
俩人腻歪的时候，施英走了出来。
她抬了抬手中的硬盘：“刚才找了一会儿硬盘。”
杨晓扬拿起桌面上的外场证，用眼神质问施英。
“哦。”施英恍然想起来杨晓扬还不知道她和连旭的事儿，“我和连旭是大学同学。现在是男女朋友。”
“这是……他家？”
“是。”施英大方承认，“他跟领导去总局做汇报了。”
林雨萌在旁边补充：“连主任去事故现场参与了发掘和调查。”
杨晓扬正色下来，点了点头。
“塔台人对他意见很大，我知道。”施英说，一脸嫌弃，“也正常。就他平时去检查的时候那个德行。”
三人哈哈笑了笑，让气氛松动了一些。施英心里有感触，发现原来那些自己觉得困难无比的事情，有人陪着帮着一起做，竟然这么容易就进行了。
她把电脑和硬盘放在林雨萌面前，林雨萌先是找到了维修记录。那时候所有的维修记录都是纸质扫描件，辨识这些东西花了一些时间。施英和杨晓扬只能筛出关键字，然后给林雨萌看内容。最后，东西全堆在林雨萌那里，施英和杨晓扬就没什么事情做了。
施英玩了会儿手机，想着给两个人点外卖。
“你们吃点什么？”
林雨萌摇了摇头，顾不上。
杨晓扬自己用手机打开外卖软件，开始看。他转头观察了施英一眼：“我点吧，师父。”
远处，传来飙车党在高架上飞驰的声音。
连旭家在17层，临着一条小河，是个均价挺高的小区，非常不错的地段。朝南还有一个大阳台，施英和连旭经常在阳台上坐着聊聊天喝喝酒。施英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习惯到不会关注这地方除了“连旭家”之外的其他特性。如今再从杨晓扬的视角看，施英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她自己的家。
她本觉得招待杨晓扬和林雨萌是她该做的，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连旭把洗好的水果放在冰箱哪一层里。她刚才以接水为理由去厨房那边转了一圈，打开冰箱，发现里边空得只剩半个发霉的苹果。连旭自己也已经很久没回来住了。只要他不回来住，冰箱里就不会有东西，就剩了几瓶酒，很离谱。
施英永远吃外卖。她对周边的外卖了如指掌。
对于杨晓扬的要求，她照惯例摆了摆手：“不用，你看想吃什么吧。”
“萌萌这两天胃不太好。点个汤之类的吧。”
杨晓扬说得很自然。施英愣了一下，点头。
其实施英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她不会生活。不仅仅是不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那种生活，是最起码的生活技能，比如吃饭、家务、休闲，都不知道怎么做的那种不会生活。她就寄居在连旭的生活里，连旭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连旭怎么过日子，她就怎么过日子。
她一直觉得不太舒服，却不明白为什么。如今有点反应过来了。
“鸡汤？”施英问杨晓扬。
“可以可以。”
等外卖的时候，林雨萌要喝水，施英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顺手掏了一瓶酒出来。她把水递给林雨萌，酒拿着就去了阳台。阳台窗沿上常年放着一个起子，施英找了找，在拐角的地方看到了。她刚打开，杨晓扬就从她身后也伸了一瓶酒过来。
施英顺手帮他开了，他说了句：“谢谢师父。”
“嗯。”施英应他。
只要杨晓扬叫“师父”，她都会应。她认为这是对杨晓扬的一种尊重。施英坐在了阳台的懒人沙发上，杨晓扬坐在了另一个上。今天晚霞行千里，万里无云，只有月亮旁边流了几丝云。月亮是一轮下弦月。
“师父，1885这些证据你是不是要交到专家组？”
施英叹了口气：“当然得交。”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把谭准卖掉。施英的打算是自己告诉谭准一声，或者甚至问问他。不过施英觉得，如果真的有希望给1885一个定论，或者能够帮助6786的事故调查的话，谭准肯定想也不想就同意她交数据。
“不错啊。”施英随口夸了杨晓扬一句，“现在做事儿已经学会做预案了。”
“哈哈哈哈哈，预案。”杨晓扬轻轻笑了笑，“那师父你的预案做到哪了？1885如果重新开始调查，之后你……？”
施英坦诚回答：“我不知道。”
她没有足够的信息做这个预案。如果这些事都真的结束了之后，她干什么？难不成和连旭结婚生孩子吗？
施英怼了半瓶酒下去，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难受。她又看到自己漂浮在自己身体的上空，俯视着自己和杨晓扬。从房顶的视角俯视的话，施英看到自己头顶有些秃。杨晓扬侧着头看她，神情中的诚恳和简单让施英甚至瞬间明白了林雨萌对他心动的点是什么。她看了也会动容，甚至也会心动。如果自己身边没有连旭，杨晓扬身边没有林雨萌，她也是会想要得到杨晓扬的那种人。
她只是什么都有了。爱人，朋友，兄弟，事业。她不知道自己还缺什么。
越满越空了。施英想。
杨晓扬调侃开解她：“反正就还是在塔台值班，你可能要做塔台主任了吧，说不定回来能升个什么局长。”
施英认真看着杨晓扬：“你觉得我看起来是那种像局长的人吗。”
杨晓扬笑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
“师父，你需要我上进吗？”
“啊？”施英没懂。
民航一线其实都还在延续使用师徒制。这些技术工种难免不是师徒制。只是师徒制也难免带来弊端，就是在干部任免上也会流于师徒制。管制员都不擅长相信别人，他们只相信自己，或是相信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徒弟。用宋铭章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至少徒弟什么毛病师父都清楚，也都知道怎么管”，总之主打一个风险的可控。徒弟需要师父带着他往上走，师父也需要徒弟跟着他干活。
如果施英想要往上走，杨晓扬也必须成为她的一个助力。塔台管制员都有的一个弊病，就是慕强。施英能让塔台信服，是因为她真的强。但她尚且不能让领导信服。塔台同事都希望施英能做塔台主任，只是不知道她自己到底愿不愿意。
杨晓扬从懒人沙发上艰难地爬起来，向施英凑近：“英姐，大家都想让你当塔台主任。”
这话让施英接不上。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也从来没有想到大家会这样考虑她。这就是她的一个盲点。施英被杨晓扬盯愣了，脑子里感到一丝异常，才转念一想反应过来杨晓扬这就开始有酒劲儿了。
施英躲了一下杨晓扬的话头：“你不行啊，这点酒就上头。”
“也才刚开始。”杨晓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酒我能喝一晚上。啤酒都没什么劲儿。”
他陪那些飞行教员黄的白的红的混着喝的时候，也算把酒量练出来了。就是酒量这种东西也用进废退，他在塔台不喝了，现在确实没有原来能喝。
施英点了点头，无心反驳。她的心里很焦虑。她背后的林雨萌像是个羽毛单子不断骚扰她的每一条神经。她的胃紧锁着，发暖。她不停地动身体，因为疲惫和焦躁而静不下来。喝酒，聊天，谈工作，聊业务，这些内容都只能占据她大脑百分之三不到的一点注意力。她因为太害怕了，甚至不愿意回头看林雨萌一眼。
等待，是最能折磨管制员意志的事情。
真恐怖，施英想。好在林雨萌和杨晓扬都在。他们都在陪着她。不然她自己是扛不下去的。她会找连旭，然后增加自己对连旭的依赖性。这种依赖性会让她更加恐惧。
“我，嗯，我不需要你上进。”施英回答杨晓扬的问题，“当然我不阻止你上进。如果你需要我在什么地方帮你，尽管来找我。”
杨晓扬长叹了一口气，跟施英刚才颇为相似：“我也不知道。一方面我觉得，我还是想做些成绩出来。另一方面又觉得空管没什么成绩可做——”
背后客厅里突然有了动静，施英跟只兔子一样瞬间扭过头。杨晓扬问“是外卖来了吗”，站起来要去拿。但是窗帘飞开，两人看到的是林雨萌站在电脑前，一脸失落地看着施英。这种表情施英见过。在专家组，6786调查的时候，有些人发现了一个方向，做验证却发现只是错误的猜想。
“英姐……”林雨萌看着快哭出来了。
施英从懒人沙发上爬起来，酒放在旁边地上。她站起来的时候脚步一下子不稳，几乎跌倒，抓着旁边小茶几的腿子才稳住。杨晓扬下意识想去扶他师父，但他师父很快，他只抓到施英袖子的角。杨晓扬就逆着客厅里的光看到施英的背影，不高大，个子小小的，穿得普通，头发随便扎起来，有点狼狈。施英跨到林雨萌身边，抬手放在林雨萌的肩膀上。林雨萌说：“我找不到。英姐，我猜错了，对不起……发动机数据我越看越不像……”
林雨萌看着快哭了，施英直接抱住了她，自己的眼泪在林雨萌和杨晓扬看不见的地方刷地落下来。“没事，这有什么呢。没事。”施英说。
其实她甚至松了一口气。
可她不过是刚刚适应，心里最空的那一块生出一点点东西的感觉。那一点点东西，很快就膨胀成了希望，填满了她心中的空洞。如今，那个空洞又空了。涨得她心里很疼。
门铃响了起来，是外卖。
杨晓扬一声不吭地去拿外卖。施英点了好多。外卖一大袋最下边是一个大圆盒，应该是汤，然后有小炒、包子、米饭、甜点、饮品。小炒的盖子上写了巨大的“不加辣”三个字。外卖票据上，施英写了三遍“不要辣”，还加了一串感叹号。杨晓扬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这一袋外卖，心里酸得不行。他停在门厅，施英和林雨萌看不到的地方，眼圈通红，沉默了一会儿。
等他拿着外卖走回客厅，林雨萌还在说对不起。
施英一直劝林雨萌：“没事的，雨萌，真的没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说实话。”
杨晓扬胃里发抽。
他打心底里敬佩施英。他想象不出来施英经历了多少。他师父平时看着，那么强，那么好，但刚才这句话，话里话外不过全都是创伤。
到了这会儿，甚至连他都有些怪林雨萌。她给施英送了一汪假月亮，那么亮，却只是井里的倒影。
他也心疼林雨萌。她那么重视施英，那么努力，那么强的责任心，她会非常自责的。
杨晓扬走到两个人身边，把外卖放到桌子上之后，最终选择搂住了林雨萌——人性有时候非常残忍，越简单越残忍，杨晓扬那会儿想的很简单，就是施英的创伤是他无法解决的，但林雨萌的自责他却可以安慰。他师父那么强，那么好，她可以承受这些，她有能力处理。而且林雨萌毕竟是他的女朋友，他更有责任。
施英很平静，也很疲惫。她见杨晓扬来安慰林雨萌了，就对两人说：“我去趟洗手间。”然后她自己推门进了连旭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出于本能，更想去那个更远、更隐蔽、更曲折的洗手间。
她一进到连旭的卧室，就鬼使神差在连旭的床沿坐下了。她抬手，才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泪。她看到了床头柜上的杯子，想也没有想，抓起来砸在了地上。愤怒顺着玻璃的碎屑飞溅，崩到墙上，划出来水痕和压痕。杨晓扬和林雨萌来敲门，问她：“英姐你没事吧，你怎么样。”
施英想说自己没事。但她说不出来话。
在林雨萌和杨晓扬商量着踹门之前，施英拉开了门。她靠在门框上，看着地板，对两人说：“我很累。”
林雨萌不会说话，杨晓扬就抢话：“肯定会很累的，换谁都会很累的，师父。”
“嗯。”
“你今天别想那么多了，怎么样？先把饭吃了，然后睡觉，休息，我们给你把家里收拾好，你不用管。需要什么让我们干就行，你就休息。”
“好。”
林雨萌继续一把抱住施英，想来想去，最后说：“我在的英姐。”
施英回答：“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