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越帅府迎来了一次温馨的晚饭。
越云霓很久没有与这么多人一起在帅府之中吃过饭了,恍惚之间,万事万物似乎穿插回了少女时期,只是失去的面容注定是不可能再现,他们曾经存活于世的琐碎气息都幻化在了酒里,苦涩了舌尖。晚饭是越云绡做的,她进越帅府后厨艺很快就得到了各方的认可,舒生也因此少了不少负担,毕竟曹伯母厨艺自然是有,但体力已经赶不上了,站久了腿就会肿。越云霓最是心疼曹伯母,不让她做饭,这做饭的重担自然也就落到了舒生的头上。做饭不难,难的是家里有一张挑剔的刁嘴,现在有了一个能把这张嘴伺候得服服帖帖的人,舒生可长舒了一口大气。众人喝的是越云霓家的藏酒,越云霓喝的是越云曦自酿的药酒。
到最后,酒气入眼呛得月色朦胧,人与月色都模糊不清了起来。
晚饭后,楚蕤和李意长由舒生亲自安顿进了厢房。
“没想到越帅早年不仅武艺了得,画功也很精湛。这张画调色清新,笔触温柔,真不像是出自越帅之手。”
李意长被舒生安排和楚蕤睡一间房,多半是出于楚蕤的安全考虑。这是一间挺大的厢房,放两张床都绰绰有余,越云霓的这张画就挂在楚蕤床侧的墙上。
“我想,这里面大概装的是越帅仅有的温柔。”
越府院中那棵叫‘合欢’的海棠树像是一把油纸伞,整个的打开了,偶尔落下的花瓣像是悄然溅落在伞面上弹起后又重新滴落的小小雨珠,轻松又畅快。合欢树下,坐着一对夫妻,面容柔和泰然,正无奈又幸福地看着三个儿女在奔跑玩闹。有一个小小姑娘梳着两只小发鬏,手上拿着一个小木马,笑容简单纯粹,仿佛并没有什么好烦恼;她身后,追逐着两位大一些的男孩子,这两个男娃显然并没有正经追她,只是在陪着她玩耍。
那张画上的所有人,脸上都是平和又幸福的。
李意长看着画,叹了口气,道:“越帅为何不能大方一点,也分给芃殿下一点点温柔呢?”
“哦?她没给么?我看不见得吧。只是,越帅能分给兄长的感情是有限的,他能抓住多少就是多少。若是想要更多,就必定只能从越帅这里一点一点抠。这一点,我倒是不担心,起码楚芃再花上几年抠的耐性还是有的。李将军,你自小就跟在兄长身边,这些年来什么都看在眼里,你觉不觉得,兄长和越帅像是在比试耐性。”
“比试耐性?小殿下您是何意?”
“看是越帅耐不住兄长的殷勤和纠缠遂了他,还是兄长耐不住越帅的决绝和陌离放了她。”
这些年来,这些确实都被李意长看在眼里,但李意长只是看见,并不能懂得,此番经楚蕤一说,心道果然如此。
“意长明白了,您是想说,他们在比谁先耐不住性子放弃,是么?”
“是啊,他们就是都太耐得住性子了,早早熬过了成家的年纪,熬到了现在,还要再继续熬下去,直等熬无可熬。”
“大殿下熬不了多久了。”李意长断定。
“是啊,这几年他熬得是一年比一年艰难。其实,你心里也挺想他早些熬不住的,不是么?”
闻言,李意长心头有片刻的打颤,不过很快释怀了,长舒了一口气。
“是,大殿下自小是天之骄子,我不愿见他为了一个女人放任自己疯魔下去。”
就因为自小便是天之骄子,才以为想要的就都能得到。发现有得不到的,更有兴趣和毅力想方设法的去得到。
“他愿意疯,就让他疯,旁人有什么办法。”
“小殿下,幸亏您不像芃殿下。”
“哦?你是何意?”
“或许,您比他,懂取舍。”
我明白,你是说我不如他痴情,我喜欢的从来都是先喜欢我的女人。这样虽然稍显无趣,但是既轻松又不费力,难道不好吗?
今夜月亮很圆,像何木寻蒸的大白馒头。
一提到何木寻的馒头越云霓就想笑,这臭小子上辈子多半是饿死的,这辈子才恨不得睡觉都要攥着两个大白馒头。今夜,越帅府住了很多人,父帅和母亲离世后越帅府还是第一次留这么多人吃饭,是荒废了许久的热闹。越云霓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往事,更难安眠。
爱与遗忘对于人类而言,都是困难的。
月光下,越云霓披着的那条狐裘闪烁着妖冶的白光,冷清清的,连浸透了凉水的井中月都要自叹不如。
“越帅披着旁人赠与的狐裘,若是被我兄长看见,定又要闹个天翻地覆。”
狐裘下裹住的冷月光颤颤笑了两声。
“也包括我弟弟赠与的么?”
“弟弟?莫非是,越国世子殿下?”
“是啊,我早就没有其他的弟弟了。”
这个话题,对于越国,是禁忌中的禁忌。不管你知道不知,都是不能提及的,正经王室子弟都知道。
楚蕤是再正经不过的王室子弟了,所以他沉默着,不做应答。
“越帅方才一直在看这株合欢的枝头。那里有些什么?”
因为亲眼见到越云霓看着光秃秃的枝头,许久,许久;楚蕤也忍不住也看向那什么都没有的树枝。
“有回忆。在我的眼里,它的枝头永远是人间四月,花团锦簇。楚蕤,你不睡觉,跑到这来做什么?”
“我认床,睡不着。”
越云霓噗嗤笑出声,道:“楚小世子原来还认床,那你下次再来,务必记得要把你睡惯了的铺盖枕头一同带来,省得半夜里走到庭院中罚站。”
“此番也并未想到能留宿越帅府。我听说,越帅您当家的这些年来,越帅府极少留客,就连我兄长,也得软磨硬泡、撒泼打滚才能在此住上一宿。原本我以为这次肯定是得连日返回,因此不曾准备,下次一定带过来。”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很少留客。你兄长小时候来过,也住过。哦,对了,那时候你也在的。”
“我在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在彭姨娘的肚子里。”
“哦?原来我未降世的时候就见过越帅了。”
“嗯,我们是一肚之交。”
堂堂世子殿下站着,堂堂大帅躺着,互相之间竟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身后藏着什么?藏那么久,不累么?”
楚蕤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放到越云霓的怀中,道:“越帅自己看罢。”
这是一盏可以随意旋转的灯笼,灯笼纸不同于普通灯笼,似是特制的。最特别的是,中心未燃蜡烛,却隐隐透着光,映出灯笼壁上绘着的朵朵海棠花。越云霓缓缓转了一圈灯笼,看到了海棠花从花开枝头到零落成泥的整个过程,很是惊喜。
“这盏不是寻常灯笼,灯笼纸和颜料都是我独家研制的,今夜月光独好,所以这海棠花才能开得这般烂漫。越帅以后就能发现,一天里的不同时辰,不同日照,它的风景是不一样的,所以唯有这盏灯,希望大帅能自己留着玩赏。”
越云霓知道自己的心思根本瞒不过这个聪颖的小世子,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问他要那些河灯和扇面子是做什么的,还是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成全自己发一笔小财。但他还是年轻,揣摩不透自己到底爱财到了什么地步,会不会把这盏他花费了不小心思做成的灯笼也拿出去换了钱,只得笑着宽慰道:“自然,如此特别,我也舍不得拱手让人。”
“越帅保证?”
越云霓心想自己的信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了,一定要亲自再三保证了哈?
“嗯,月光下起誓,天地可鉴。”
“那。。还有这个。。”
递上来的是一把折扇。
越云霓展开,迎面满眼海棠花开,合欢树下,一人披散着头发,怀里抱着一猫一狗,看着枯败的枝头,若有所思。
确实是个将不务正业发挥到极致的小世子。
“阿汪和小咪也不知道是几时修来的福气,也叫小世子入了画。”
它们躺在你越帅的怀里,自然是有福气。
“越帅,这副扇面子,唯有月色皎白时方能现出画样,旁的时候都只是白面扇子一个。”
“你是怕我大白天拿出去卖所以故意做成只能在夜里才能看到画的吧?就算是堂堂越帅,白日里拿着一把白扇子出去再怎么费尽口舌指着扇面子,说这里有一棵海棠树,海棠树下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这女子的怀中有一只猫和一条狗,最重要的是这幅扇面子是出自楚小世子手笔,不信你晚上回家坐在月光下看,也是会被归类成招摇撞骗之徒的。”
“越帅,你忽略了其中至为重要的一点。”
“哦?是什么?”
“能与越帅扯上关系的物什,才最值钱。”
“哦?楚小世子莫不是想撺掇本帅发财?”
“当然不是,楚蕤从来不缺钱。但楚蕤觉得,想要受越帅骗的比不想受骗的人要多上许多。”
他什么意思?我骗人了吗?我骗谁了?我最多只是,让某些人,偶尔出些油水而已。
“为什么想被我骗?”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要想让越帅短暂停留就必须对越帅有一些效用价值,能被越帅骗说明自己身上有越帅需要的东西,自己也还有一些价值。比如楚蕤,就很想受一次骗。”
这对兄弟是怎么回事,吃什么长大的?是什么都吃过了,什么都吃腻了,开始想在自己这里吃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