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先生低沉的嗓音响起,我才抬头看见先生身后的女子,穿着白色洋装套裙,头戴着蕾丝帽,看到女子踩着的高跟鞋,我下意识地将旗装里的脚藏了藏。
红叶见我没反应过来,便机灵地解围:
“姑爷舟车劳顿,夫人早已命人备好餐,请姑爷上座。”
“如此甚好。”
民国八年,初冬。
渐渐地,宋颖在府上多日,府上的下人都在议论,说宋姑娘出身书香门第,先生与那位宋姑娘在西洋已私订终身,此次回来,便是和我解除婚姻的。
红叶每次听到下人这般说时,便生气道:
“去去去!我看谁再敢造谣我家姑爷,活都干完了?嚼主子的舌根!”
其实我心里如明镜般清楚,那位宋姑娘看先生的眼神和我从前一般,那么明显的爱意,是藏不住的。
我也知先生欣赏她,每每在书房门口,听见他们在学术中交谈甚欢,听着他们谈西洋留学的趣事,听着他们谈论西洋的律法,谈论古今之变动。
我站在曾与先生彻夜长谈的书房门口,看着先生与别的女子谈笑风生,久久无法释怀。
宋小姐初到北平,想让我带她四处逛逛,我便带着宋小姐到我之前喜欢去的园子听曲儿。
“顾太太光临寒园,有失远迎,顾太太今天要听什么曲子?”一个富态憨厚的妇人见我到来,一脸热情地上前询问。
“劳烦嬷嬷点几首经典的曲子便可。”
“得嘞,顾太太您包厢里请。”嬷嬷边说边招呼着。
落座间。
“楚姐姐,你和沛之成婚几年了?”
随着唱曲人弹唱的那句“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宋颖问了我关于沛之的问题。
“七年了。”我喝了口茶慢悠悠道。
“想必姐姐已听闻沛之与我之事了吧?”
宋颖依旧是着一身洋装,举手投足间可以闻到她身上西洋香水的味道,笑盈盈地对我说道。
果然是受过先进教育的女学生,这般直率地问我问题。
这应该是先生所说的大胆追求真爱,现在年轻人流行的自由恋爱吧。
“其实姐姐,那些传言一半一半吧,我是爱慕沛之的,我也听先生在西洋时对我说起过家中已有妻子的事情。可是……”
宋颖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自顾自的说着:
“可是我却不知原来是个裹脚女子。”
而唱曲人恰好唱道:“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宋小姐知道这首词中我最喜欢哪一句吗?”
我没理会宋颖有些嘲讽的话,而是继续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想必宋小姐只读过西洋的先生教的课程吧?这句话的意思是都是被人遗忘的人,相遇了就不要计较什么时候相识的。遇到就是缘分,命运让我和先生遇到,相识相知相守。”
“也还请宋小姐切莫惦记别人的夫婿,我是沛之八抬大轿抬到顾府的妻子,也是拜过堂,见过顾府列祖列宗的正室夫人,也请宋小姐别再说那般话来。”
言毕,也许是我平日的样子柔弱无闻,宋颖没料到我如此说话,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宋颖不再自讨没趣,安安静静地把曲儿听完。
晚上,先生早早地来到我房里,可开口便是:
“你今日同颖儿说了些什么?颖儿那般伤心。”
原是来兴师问罪的。
先生眉眼依旧,可早已物是人非,我知先生已非昔日那般被军阀通缉到处躲藏的先生,而是如今西洋归国被总理邀请去演讲的先生。
“恕烟儿冒犯,想问先生两个问题,还请先生莫要怪罪。”
“但说无妨。”
先生同往昔一般,儒雅翩翩,可我依稀记得,先生的眼神看我时,是满含柔情的。
或许我记错了。
“先生是欢喜宋小姐的吧?”
先生可能没想到我会如此坦率,神情微愣。
“荒唐至极!”
“先生且听我把话说完。”
我向先生行了一礼,又缓缓开口:
“先生是受过西洋教育的人,那种纳妾之举也不是先生之作为,自是不会让顾府多一位姨太太,可是烟儿想说,如果您欢喜宋小姐,我便同她换个身份,她做顾府太太,助您工作上便利,不像我……”
没等我说完,先生便嗤笑一声:
“哼,原来你与那些个晚清女没什么两样?也只是个依托丈夫的花瓶,我劝你把那些个小女人家的把戏省下来吧!”
我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可察觉的惊讶,先生从未对我说出过如此狠心的话,原来在我丈夫的心里,我是一个裹了脚,禁锢思想用于摆在家里的物件儿……
原来年少时惊鸿一瞥的先生,也可以面部狰狞得如同街上的莽夫一般,变成一个平凡人。
岁月也平等地将他打磨成了平常人。
年少耿耿于怀的事情,在先生说出那般言语时,好像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民国八年,深冬。
那场对话在先生的冷嘲热讽中结束,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先生。
只听仆人小六说,先生和宋颖住在了郊外的别墅里,不常回来。
再见先生时,北平下了鹅毛大雪,我在巷口处撑伞等先生归来,那是我和离前最后一次见先生。
一如年少时见他的模样,或许在先生眼里,现在的我,他的夫人,只是一个深闺怨妇一般。
北风吹得脸生疼,先生微低下头与我对视说道:
“楚烟,是我负你,要怨就怨我吧,怪不得颖儿。”
先生依旧磁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此好听,像极了那年春天,先生为安慰我时说的那句“怨不得烟儿”。
可是冷冽的寒风吹醒了我,它残忍地提醒着我,早已物是人非。
“楚烟,你是旧时女子,幼时裹脚,被关在深闺宅院里,不知国家何物之人,如何和颖儿相比?”
听着先生的控诉,我才知原来在他的心里,我是个如此悲哀之人啊。
“我虽同情你的命运,可遇见颖儿以后我才知道爱为何物,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楚烟,对你不住,我愿意赔偿你的。”
3.
先生鼻子冻得发红,未打蜡的头发被风吹乱了。
先生还真是温柔体贴,都想到对我的赔偿了……
我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像是想把他的音容笑貌全部都记住。
我忽地笑出了声音。
“顾沛之,你觉得我命运多舛吗?”
继而又笑了几声,道:
“顾沛之,可我并不觉得。我的阿玛每次出征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阿玛从小最疼我。额娘虽是封建,但对我最好。我的兄长们自是什么都让着我的,出嫁那日,兄长们哭得最凶,我知他们舍不得我。”
先生可能没料到我会称呼他全名,显然惊讶一下。
“我楚烟这一世,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样的爱?”
“可是顾沛之,你呢?”
我无所畏惧地望着他浅褐色的眼眸,询问道。
“早在幼年的时候便被亲生父母遗弃在路边的先生,被西洋人收留的先生,有了名堂以后亲生父母花重金赎回的先生,抚养长大。所以你呢?顾沛之?你口中的命运不公,有没有在说你自己呢?”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双眼就这样湿漉漉地望着他。
先生可能惊讶我的变化,也惊讶我是如何得知的陈年往事,惊讶地看着我。
怎会不知呢?顾老太太把我视如己出,那些深闺宅院的寂寞时刻,只有我陪伴左右。
顾老太太为什么如此信佛,只是想为自己对儿子做的事情而忏悔、赎罪。
奈何儿子对她只有疏离。
体己话无处诉说,只好讲与我这个外人罢了。
“楚烟,我想了许久,决定给宋颖一个妻子的名分,这些年在西洋我与她互通情意。”
先生立于我身侧,面无表情地与我交谈,我知这场对话早晚要谈,可没想到如此之快。
“可先生,你是我的丈夫啊……”我低声控诉道。
“我深知对你不起,但我们一开始的婚事是媒妁之言,在民国不作数的,你一个缠足女子怎么和接受新思想的女子一样。颖儿是我见过最懂我心的女子。”
先生不悦地撇了下眉头,厉声道。
听着先生的话,我的心脏骤然紧缩,那种疼痛感很要命,像一根又细又尖的针扎着,酸涩的疼在胸口徘徊。
我仰天苦笑低喃:“可是先生也曾说过,烟儿是先生的知己。”
“罢了。”我仰头含泪一笑,手指不在意轻抚眼眶。
“顾沛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年在灯火阑珊处惊鸿一瞥的少年,转眼间竟跟我成婚数年。这些年烟儿感激您的照拂,今日在此拜别先生。愿先生此后仕途顺遂,携良人在侧,揽星月在怀。”
我身穿一身素身冬装旗袍,大雪纷飞撑伞立于先生面前,微微行礼后,便双眼坚定地望向先生。
那是我第一次喊先生全名,也是我与先生袒露心声的第一次。
“楚烟,你……”
先生好像很惊讶地看着我,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看着先生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想应该是刺耳的话吧,我便微微欠身让先生先行,先生曾说不需我行礼,可如今早已忘记了吧。
就如同那夜他风尘仆仆回来时,手捧一束鲜花说的那句“城南的花甚是娇艳,比花店里的花更好看,等以后有机会带烟儿去看”。
我看着先生远走的背影,喃喃道:
“先生啊,如今大雪纷飞,你许诺我的城南花景,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小姐,您可舍得?”红叶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舍不得又能如何呢?”
望着早已没有先生的巷口,我呢喃道:“可是红叶啊,有些人只能同苦,不能共甘。”
民国九年,春。
自从和顾沛之和离以后,我便离开顾府,住回了娘家,父亲只是心疼我被人辜负,嘴上说着让我别难过,可那天若不是兄长们拦着,阿玛单手提着他的大刀便要向顾府走去,口中还说着让楚家和顾府势不两立的话。
那天我在房中看着心疼我为我落泪的额娘,看着为我打抱不平的兄长们,我便觉得不能再这般过着了。
阿玛请来北平最有名的裁缝为我定做裙子,私教老师教我学习,如此便淡忘了从前的事。
我知阿玛是想让我不必自卑,所以我认真学着,放下了束起的长发,脱去了繁重的清汉服,为了让家人不必为我担心。
黎绍琰从上海回到北平,阿玛去码头接他,阿玛早已剪去辫子,一身灰色中山装,神清气爽。
从码头回来,阿玛一路上都在夸黎绍琰,说他年少有为,从黄埔军校毕业以后,早已在上海租界当上一级军官,奉命到北平任命大官员。
记得幼时黎绍琰总爱跟在我身后烟儿姐姐烟儿姐姐地叫着,那时的黎绍琰就是一个大鼻涕小胖墩儿。
可今日一见,那个矮自己半分的小胖墩儿已经长成了比兄长还要高的八尺男儿,从前那白白的小人如今小麦色的皮肤,看着结实多了。
“烟儿,你可还记得我?”黎绍琰这小破孩儿竟然敢喊我烟儿!
“小琰!你叫我什么?叫姐姐!”我故作生气地喊他。
“什么姐姐,才比我大九个月而已。”
高大的男生低头看我,一脸不服气道。
果然,小孩儿还是小孩儿,只是装作大人的样子而已。
我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不知怎的,那小孩儿却痴痴地看着我。
民国九年,夏。
再次见到顾沛之,是在一个阔家太太举办的舞会上,他身穿黑色西装,携宋颖在侧,与周围宾客谈笑风生,如今的顾沛之看来是幸福的。
我站在与顾沛之相隔数米的地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得不感叹时间真的是一个好东西,它可以让曾经耿耿于怀的事情,现在平静如湖水。
宋颖先一步看到我,眼神中对我还是有点敌意,将顾沛之的胳膊挽得更紧些,顾沛之感受到身边宋颖的不一样,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我,眉宇下的眼眸微颤,许是我今日穿着旗袍,顾沛之看了我许久。
黎绍琰一身军装立于我身边,在军队的缘故,感到有视线传来,便迎着目光向远处看去,与顾沛之对视着。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黎绍琰半眯着眼眸,神情不悦地盯着顾沛之,片刻而已。
舞会还在继续,可我的脚不易久站,黎绍琰带我到厢房休息,将我安置妥帖后,便离开厢房。
我便半倚在贵妃榻上,正打算小憩一番,便听见厢房外不远处有人交谈。
我鬼使神差地轻开房门,便隐隐约约间听见黎绍琰雄浑有力的声音响起:
“不必劳顾先生您挂心,您既与我家烟儿和离,还请顾先生与烟儿保持距离,烟儿是要嫁进我黎府的,莫要再来了……”
“楚烟要与你成婚?!”
顾沛之怎么在这儿?!
4.
“有何惊讶?我未娶她未嫁,有何不可?”
小黎这孩子怎么张嘴就来呢?我扶额间,男人们的对话已经结束。
黎绍琰推门而入,与我碰个正着,只见小孩儿邪魅一笑:
“烟儿都听到了?”
“小屁孩儿!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嫁给你啊?”我打了下男人的手臂道。
黎绍琰忽然正经起来,认真而又真诚地问道:
“楚烟,我认真的,你可以考虑一下吗?”
“可是小黎啊,我是你姐姐啊。”
我直到现在才忽然发现,黎绍琰重逢时执着于喊我名字而非姐姐意味是什么,也该早些发觉,为何待人和善的黎绍琰会对顾沛之他们如此傲慢。
原来是心悦于我啊。
我抬头望着黎绍琰真诚的眼眸,暖黄色的灯光衬得他如此温柔,只见他固执而又执拗地说着:
“就大九个月,没关系的,你把我当成一个男人可以吗?烟儿。”
“可是小黎,我成过婚的……我也与人和离过,小黎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那灼热的眼眸,循循道。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楚烟是世界上最好的,没有之一。”黎绍琰嗓音特有的磁性响起。
“小黎,我是旧时裹过脚的女子,配不上你的,我不识得那些大道理,也不会像现在的女子一般,有那样先进的思想,带我出去会被别人嗤笑的。”
我自知我缠足配不上他,本想用这个拒绝他。
可是黎绍琰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满脸真诚而又些许忧郁地回应着我:
“烟儿,我从来都是一个恋旧之人,幼时的愿望便想将你娶回家,可奈何我在黄浦江上收到家人来信,说楚夫人正在准备烟儿的嫁妆,你的婚期将至,可巧的是,那天正好是你出嫁的日期。”
黎绍琰叹了口气,俊美的脸庞因回忆而有些许悲伤。
他微微抬头忧伤的眼眸,“那一天,我在黄浦江边望着远处的灯塔,看得有些出神,可江上太辽阔了,看不到北平的。”
黎绍琰不知何时点燃了香烟,烟雾缭绕间,继续道:
“那一瞬间,我感觉心里像有人攥着似的,可我想着我的烟儿成亲那日会是全京城最美丽的新娘,你会幸福的。这样想着,我便熬了过来。”
“小黎……你”我惊讶的竟有些说不出话来,黎绍琰继而道:“可是烟儿没有遇到良人啊……”
“如今自上海千里奔波,只为到北平向你的阿玛额娘求亲,烟儿,你不必自卑,你是最好的女子……”
寂静昏暗的房间,我只能听见黎绍琰铿锵有力的心跳声,眼神炙热的小黎,灯光微弱间,我隐约看到男人俊朗的五官。
我忽然惊讶地发现,曾经及我肩头的小孩儿,竟早已变成了一个热血男儿。
“那么……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男人好听的声音响起……
民国十年,夏,黎府和楚家灯火通明,举家欢庆,为的是我与黎绍琰的婚礼。
那夜黎绍琰真心诚意地表露心声,我因害怕而落荒而逃,我怕黎绍琰只是将姐弟情感与男女之情弄错,我更怕再来一个如顾沛之一样的,我已不再年轻,不敢再用几年来尝试爱情。
可那夜以后,每日早晨,在我家信箱里,总会有一封带着薰衣草的信件,被安静放在那里,署名是黎绍琰。
婚后我曾问过他,我说为什么是薰衣草,他说:
“曾听西洋的朋友讲过一个浪漫的传说,传说从前有个王子爱慕隔壁的公主,便每天千里迢迢从山上摘一株紫色小花,久而久之,公主被王子的真诚所打动,嫁给了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等待爱情的奇迹。”
黎绍琰缓缓道出这句话,默默与我对视,继续道:
“是薰衣草的花语,也是我想对烟儿说的话,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男人好听的声音悠悠的飘进我耳,我心疼地拥抱着他:
“让阿黎久等啦!”
男人只是紧紧回抱着我,心跳声侧耳可听。
不久后,阿黎带我去看了城南的花,正如顾沛之所言,烂漫繁花,绝美无比。
最后一次见顾沛之,是在我与阿黎的婚礼上,干练儒雅的男人,几日不见,不修边幅的胡茬,眼睛布满血丝,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只知道他和宋颖分手,报纸上说得天花乱坠,说因对前妻念念不忘而在宋颖大婚之日逃婚。
真是无稽之谈。
我在宾客如云的酒宴上,挽着阿黎敬来宾酒,而顾沛之在与我相隔数米的地方,眼含热泪……
彼时,仲夏夜繁星点点,蝉鸣悦耳,我与顾沛之无缘无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