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圣帝一直等阿姐吼完,才上前半步站在我身侧,左手虚揽我肩膀,以免我脚滑摔落。
父母尚且冷静,阿姐却在城墙下方,对着圣帝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得像是要将他的左手撕下来。
啧,真够不知趣的。
我偷偷看眼圣帝。还好还好,他没有生气的样子,也幸亏这是好脾气的圣帝呢。
圣帝说,只要投降,他仍可饶恕叛军性命,只要求他们长居上京……等等。都是些很宽厚的条例。
却见父亲缓慢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众目睽睽之下,他举起右手长剑。
刹那间,平地风起,肃穆大军尽皆高举武器,吼声震天,血气兀显。
父亲身旁,印象里空有美貌却无神采的母亲仰脸上望,银枪长指熠熠闪光。
那张脸,艳若桃李,冷如霜花。高高束起的马尾飞扬,她的眼睛黑亮,敛尽风华。
“燕国,魏长陵。”
“赵国,赵婴婵。”
“为民请命,替民出战。”
“来战!”
(33)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圣帝的军队如此不堪一击。
我仿佛看见当年所向披靡的燕军,可却是从父亲的阵营。
怎么会呢?圣帝是什么人?是母亲心心念念数十年的常胜将军啊!他手下的将士无一不是精锐雄狮!
城墙上,圣帝的近身护卫竟齐刷刷对着步步登上城楼的父母单膝下跪以示投降,露出后面的圣帝与我。
圣帝立于我身旁,隔着一群人头与父亲母亲遥遥相望。他仍是那样温雅从容,只是略有些哀伤地望着母亲。
“阿婵,多年情分,你当真不顾?”
母亲的回答是长枪插地,上面红缨似火。
她冷声唤我:“赵杉信。”
我有些无措。
哪怕母亲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也甚少唤我全名。
可是,我跟着的是圣人。
是注定救世的人啊。
他为母亲遣散后宫,甚至有意让我继承大统。若是降,便是锦衣玉食、一生无忧。
若是不降……
我举起一把轻巧长剑,故作超然地摆出怜悯姿态。
“母亲,弑圣,是要遭天谴的。”
他们怎么就拎不清呢?
(34)
父亲铠甲下的双眼似会说话,无端流露出失望与嘲讽来。
这神情令人生气,我握紧了手中长剑。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你们不必费心骗我!”
父亲失望地说:“不,是你只看得到你相信的东西。”
母亲则是冷声斥道:“愚昧!”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为异端。”
“即使他真是圣人,如今背叛百姓,便已跌落神坛。更何况,他不是。”
我还未开口,圣帝便抢先道:“我不是,他就是吗?要赵婴婵不要天下,也是为百姓之日用吗?”
语落,圣帝微顿,忽而轻笑出声。
“哈,原来如此。”
(35)
等等,要赵婴婵不要天下?
这是在说父亲?吴叔告诉我的那个,常胜将军?
这都是些什么啊!
我来不及细想,因为身边那人单手覆上我手腕,巧劲一抖,长剑如贯日长虹激射向前。我整只右手如同被废,麻木又疼痛,不知是因为那股巧劲,还是长剑刺出前划破我的手掌。
疼得我大脑一片空白。
“娘亲!”“阿婴!”
阿姐刚上城楼,见状小脸煞白。父亲惊慌提剑,长剑轻易便被重剑击落。
可我们眼睁睁看着,那轻巧长剑与重剑相撞,嗡声响鸣,断成两半。中空之处暗藏箭矢,凌然破空穿透母亲的胸膛。
倏然间做叛主“屈降”之态的圣帝护卫齐齐起身执剑,将父亲、母亲、阿姐团团包围。
我慌张道:“这有违道义!这不合规矩!”
向来重视我的圣帝却并不理睬,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来。远远看去算得上温和俊朗,细瞧,那股子轻蔑与怜悯,令我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阿婵呐,你当真以为,你仍是当初的赵婴婵么?”
(36)
母亲身体不好,生育阿姐时便走了一遭鬼门关。
如今,更是躲不过一支长箭,单是流血便能要了她的命。
可,当初赵燕之战,她是一柄长枪将燕国将军挑下马的赵婴婵。
(37)
“赵杉信,你混蛋!”阿姐泪流双颊。
我惊慌失措,却不忘下意识脱口反驳:“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干嘛让她上战场!”
阿姐抬头对我怒目:“赵杉信,你是人吗?!”
我有些心虚,可还是毫不让步地呛她:“我还想问呢,你是我的亲姐姐吗?你凭什么教训我!”
一旁,圣帝温雅笑道:“同母异父也是亲姐,杉信。”
他负手而立,志得意满:“桐华?乖,过来。祸不及儿女,你又是我的女儿,我总不会亏待你。”
祸不及儿女。
对了,圣帝膝下无子,我应该是他的继承人。
“父亲、阿姐,收手吧。”
父亲沉默地凝视着昏迷的母亲。阿姐流干眼泪,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赵杉信,你不是人,你会后悔的。”
(38)
阿姐突然间变了。
首先,是她那一头青丝,眨眼间长至脚踝,又一眨眼逶迤铺地。本来柔顺的乌发浓稠如墨,泛着漂亮的光,比我见过最好的绸缎还要华丽光滑。
然后,是她的脸。母亲貌美,她本就生的好看,可至少还是接受范围内的美。然而,待她长发曳地,定睛一瞧,脸仍是那脸,只不过些细微的变化,少女突兀得显得成熟,且面容精致不似凡人。
接着,她一身银铠轰然炸裂,碎片四散,穿透护卫军的头颅和身体。一时间鲜血满地,只有她与父亲那一团的地面干净整洁。与此同时,她身量拔高,身上出现一件华美繁复的黑色长裙,暗红刺绣与红唇相映,高贵又艳丽。
我见那女子神情平淡,却无端透着高傲;明明五官精致堪称美艳,却又可以称得上一句肃穆庄严——
像九天之上的神明。
而神明转眸看我,泄出半丝情绪,似讽非讽,似怜非怜。
不知何时,万里晴空被乌云遮蔽,电闪雷鸣,风声呼啸,凄厉似有哀泣。
她站在城楼上,背后闪电光弧成背景。狂风挽起她额发,露出额心一朵妖异红花。她轻轻抬手,余光里红芒闪烁,身旁圣帝化作枯骨。
“赵杉信,你完了。”
沉默无言的父亲,沉默着抱起了无生气的母亲。变得分外恐怖的阿姐看着我,在她的背后,漫天紫雷直直向我而来。
“赵杉信。”
她轻笑,
“弑圣,是要遭天谴的。”
【尾声】
鄙人姓阎名王,地府府主,冥界冥君。
那日,神界来人,说是神位已满,要将他们新生的神体投入轮回,自行悟出个新神位来。
着实让我那帮子手下愁白了头。
凡人肉体,谁又承得住神仙投胎呢?
神界使者“好心”提醒说,人间圣啊!
我翻了个白眼。近年凡界不太平,大家伙全都盯着人间圣呢。
是以这人我也知道,是个心怀苍生的姑娘。
哪怕老早就广示天下说圣人救世,人家姑娘却被世俗桎梏,一身才华抱负无所用处。
这样都还能寻一条出路,该怎么说呢,不愧是圣人呀。
我只好保存着神体。
等啊等,等到赵婴婵救魏长陵,等到她筹谋全局暗中部署,等到魏长陵领军征战八方无人能敌,才将神体送入凡界。
可谁能想到呢?
魏长陵不是圣人,他不爱这世间权势,不在乎这冷漠苍生。他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宁可放弃帝王金座,也不让赵婴婵离开。
谁又能想到呢?
赵杉信愚昧无知、偏听偏信,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天生坏种。
嘿,可把那木愣愣的神体都给气鲜活了,生生悟出通冥神位。黄泉路上,三生石旁,奈何桥畔,十万里彼岸花海相送,热烈鲜红,照亮母亲的来时路。
世间因果相生、环环相扣。
我看着赵桐华长大,看着呆呆的小姑娘变成风华绝代的彼岸花神。
后来三界混战,生灵涂炭。
我又眼睁睁看着她献祭自己,渡凡界安宁。
世人俯仰叩拜,感恩戴德。
冷冰冰的天神魂魄消散,我问她难过吗。
“为她,不悔。”
额心的红纹趋于黯淡,她却唇角微扬,柔和了眼神。
我知道,她说的是赵婴婵,却不止是赵婴婵。
就像人间圣。
是赵婴婵,却永远不止一个赵婴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