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芷来到院中,见这里除了那头拉磨的小毛驴再无半个活物。这时一众胡子也跟了上来。那个刀疤脸小心翼翼地绕到贾芸芷前面,似有意若无意地瞟了一眼土窑:“贾小姐,我们大当家的真的不在。”
贾芸芷冷哼一声。
陆执乃济南道一市二十七县的督军,执掌大军三万,用的都是德式军械。而遮天龙只是盘踞九龙山的一伙胡匪,刚有起色规模。难道就因为当年一饭之恩,就要断送整个九龙山大好前程?
可胡子从来都是义气当头,遮天龙不好正面拒绝自己,只能避而不见,好让自己知难而退。
贾芸芷看了看面前的刀疤脸,又看了看身后乌泱泱的胡子们。她深深吸了口气,将短刀猛掷而出,直插于地:“好。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山东爷们儿最重义气二字。从来都是一个吐沫一个钉,若是我娘泉下有知,她当年救下的是个敢说不敢当、畏首畏尾的汉子,恐怕也会为自己不值吧。”
说罢,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分开人群扬长而去,只留下那柄短刀直插在土窑门前。
见贾芸芷去得远了,刀疤脸连忙推开土窑的门。只见遮天龙正坐在堂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双目闭合,形同木雕泥塑。
贾芸芷策马进城的时候,天又开始下起了雨。
济南夏季温热多雨,自从前几天暴雨倾盆而至,便迎来了连绵的雨季。连续多日半阴不晴,空气中浮动着腐朽的味道。地面青砖上的苔藓长得愈发茂盛,使整个道路都变成了翠色。
雨半大不大,天气尤为凉爽,成群结队的孩子穿行在大街小巷,等着路过的马车疾驰而过,溅起大片水幕扑打到自己身上,便发出一阵阵清亮的笑声。
在这一伙儿一伙儿的孩子之间,有一个身披蓑衣的老汉快步穿行其中。
此时街道上行人稀少,贾芸芷骑着白马呼啸而来,马蹄声清脆,早就有许多孩子等在路边,等着马蹄溅起水花。果然白马速度奇快、势大力沉,水花高高扬起,成片落下。老汉下意识地用蓑衣遮挡,然后抖去上面多余的水,在孩子们的嬉笑声中快步继续向前走去。
他本是流亡到济南府,天生聋哑,乞讨度日。由于没有大名,人们都叫他哑老汉。但天无绝人之路,哑老汉虽有残疾,却有一双巧手,木瓦漆椽,无一不精。
姜家先祖是木匠出身,和大名鼎鼎的样式雷师出同门。后世虽然早就不做木工生意,但手艺却一直没扔。姜老爷见哑老汉手艺精湛,顿生爱才之心,将其留在府上听用。
哑老汉没有户籍,又不知道从何而来,所以一直都没有入府册登记。而军阀抄家那天又恰好出府办事,这才逃过一劫。
哑老汉来到一个院落前,敲响了院门。半晌,院门露出一丝缝隙,一个男人露出了半张脸,见是哑老汉正要关门,却被后者伸手别住。
里面的男人似乎很是惧怕哑老汉,拼命关门,直将木门夹住哑老汉的手指。男人以为哑老汉会防止手指受伤而撤回别住门的手,所以手上仍旧用劲,把哑老汉的手指夹得血肉模糊。
十指连心,如此剧痛,哑老汉竟未出一声,仍从门缝死死盯着男人的脸。
大抵是不忍心看哑老汉失去手指,男人终于将手放开,拦在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哑老汉,我求求你了,我真没钱。姜家之前是救过我一家老小,我下辈子当牛作马报答他们。但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就算拿出一些钱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救不了他们。”
哑老汉不为所动,仍旧别着门。
最后男人实在没有办法,拿出一袋子大洋递给哑老汉:“我只有这些了。”
哑老汉对男人行了一礼,转身要走。男人却一把抓住了哑老汉的蓑衣:“听我一句劝,这些天你没少找之前受过姜家恩惠的人要钱,不是我们忘恩负义,只是如今姜家你根本救不了。”
哑老汉再没有什么表示,转身再次进入蒙蒙雨幕之中。
哑老汉三转两转,来到已经荒废的姜家老宅。此时府邸中的值钱物件都已经被军阀搬空,只剩下一处空宅,等着挂牌拍卖。哑老汉从后墙的一块塌陷潜入宅中,来到姜家宗祠。
只见一处圆形空地,四周被院墙合围。空地正北是一个半开放的祠堂,供奉着一排排黑檀木的牌位,上面篆刻着牌位属名和生卒年份。从姜家最近仙逝的先辈一代代向上排列,最早的祖先竟然可以追到明末清初,而在“姜家老祖姜烨臣”之上,还有一座牌位,高逾半米——“木门祖师爷鲁班之位”。
这些牌位前方,摆着七张太师椅,一在中央,其余分列两侧。姜家还在的时候,每年开祠祭祖,两侧的太师椅都要坐上各房掌房,这祠堂里坐着的人,皆是跺跺脚整个济南府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祠堂对面的天井中矗立着一座高大的鲁班造像。一手持斧,一手持墨斗,古朴霸气、煌煌威仪。
哑老汉先来到鲁班像前鞠了一躬,又走进祠堂跪下磕了个头,随后从自己跪下的位置抠起一块青砖,里面竟然埋了一个蛇皮袋子。哑老汉从怀中拿出三四个布袋,将里面的大洋话哗啦啦倒入蛇皮袋子,里面也铿锵应声,想来原本也装了不少大洋。
哑老汉将蛇皮袋子口扎紧,背在身上,离了宗祠。又从那个塌陷处翻出姜宅,横穿过两条街面,来到位于经二路的“大友钱庄”。
大友钱庄始建于前清,当年势力极大。后来入了民国,洋行涌入,以储备金银为主要业务的钱庄纷纷改了门面,做起了银行生意。大友钱庄也顺势而为,成立了一家大友银行。
只不过还有很多老百姓家中有旧时留下的金银,无法兑换,或者不懂兑换。大友钱庄的东家便一直没有裁撤老店,仍旧做着钱庄的买卖,让济南府的老少爷们儿行事方便,也算给自己留个念想。
哑老汉来到钱庄,已有一个掌柜的在柜台后面等候,见哑老汉进门,抱拳拱手地将其迎接进来。
哑老汉将蛇皮袋子交给掌柜的,掌柜的随手撂在一旁。哑老汉有些吃惊,比划着让掌柜的对对数,掌柜的却一摆手,斩钉截铁地说:“甭数了,老姜家人送来的指定错不了。”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檀木匣子。他绕过柜台走出来的,当面交给哑老汉,又亲自将哑老汉送到门口。哑老汉边走边打开匣子,只见里面黄澄澄并排摆了三块巴掌大小的金砖。
哑老汉一愣,连忙咿呀比画,告诉掌柜的多了一块。掌柜的却淡然一笑,将檀木匣子合上:“姜老爷在济南府这些年,没少受其关照。东家说,多多少少,是大友钱庄的一份心意。”
说完,又冲哑老汉拱了拱手,转身走回了柜台,继续云淡风轻地拨珠算账,似乎从未拿出三块金砖予人。
哑老汉走出大友钱庄,站在雨中。忽然转身,向仍在柜台后忙碌的掌柜深深鞠了个躬。
离开大友钱庄,哑老汉马不停蹄地直奔城西。城西早先是义庄、埋骨塔、周济寺等慈善机构的聚集地,多年来便是难民云集,鱼龙混杂。在义庄旁边,有一个名为“转子坊”的去处,说白了就是卖儿卖女的地方——你给我钱,我把孩子转给你。
哑老汉走进一间废弃的破屋,一个长衫男子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在此等候。那个年轻乞丐似乎是有疯病,见到哑老汉就嘿嘿傻笑不止。而那乱蓬蓬的头发下面,赫然是一张与姜玉泉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