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土星环2025-03-24 16:055,181

7.

「刘晓丽!这是我的存折,你想干什么!」

「妈!这明明是我娘家给我的嫁妆,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

「…」

我听得云里雾里,头都快要炸了。

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我回家本来没打算待几天,但因为这一系列的意外,我被迫留了下来。

那是我妈大发慈悲,从柜子里翻出来给我的,脏兮兮的,暗红色的棉外套。

小时候,唯一对我好的人,是小姨。

我大部分的衣服和文具,也都是小姨买给我的。

小姨并不富有,但她将我的不幸都看在眼里,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了我许多温暖。

可是半年前,小姨因为车祸,再也没能下过床。

我从妈妈和奶奶的争吵中听到了小姨的名字。

原来是小姨要结婚了,妈妈想带着钱回去看看小姨。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抢过奶奶手里的存折,塞进了妈妈手里,「我也要去。」

奶奶嘴上叫着小浪蹄子,手也没闲着,抄起一旁的火钳就往我屁股上打来。

我疼得要死,但硬是一声没吭。

奶奶的气总算是消了,我拿出自己以前买给自己的耳环和戒指,「奶奶,我替我妈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管那个存折到底是他们俩谁的,我都不在乎。

我只想快点了结这事,早点见到小姨。

可事情远比我想象中的复杂的多。

妈妈最终还是答应带我一起去,还带我去了镇上唯一一家美容美发的店铺。

为我染了头发,化了妆。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短短三个月,我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我上班时也是会化妆的,我爱美地买了很多便宜的化妆品,还动过为妈妈化妆的心思。

可是妈妈一次又一次将我推远,我害怕受伤害,更害怕因为我,妈妈受到伤害。

妈妈带着我坐上去往外婆家的班车,车上,她不断拨弄自己的头发。

我感受到她的紧张,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住地绕在一起,轻轻扣着自己的指尖。

下了车,来接我们的人是小舅。

现在他是外婆孩子中混的最好的,买了近十万的车,翻新了自建房。

但也是除了妈妈,最讨厌我的人。

因为在他眼里,是我毁了他大姐的一生,也是我抢走了小姨的宠爱。

见到我的第一眼,小舅便没有给我好脸色,「贱丫头。」

8.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这样叫我。

我与小舅只差了五岁,小时候,他经常因为小姨的偏向偷偷打我。

其实那时候他的力气并不大,但揪住我脸蛋和耳朵的手,还是为我灰色的童年又多添了几笔污秽。

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再见到他,还是会瑟瑟发抖。

回忆涌上我脑海,我不愿面对的一切再也挥之不去,我蜷缩在后座,不敢说一句话。

等到车子终于缓缓停下,我看到坐在轮椅上,眼含泪花的小姨,不自觉便盈满了泪水。

推着小姨的漂亮女人打开车门,我与小姨在雪地里四目相对。

她先笑着跟我说话,「好久不见,若若。」

这个久违的称呼将我拉回现实,所有人都叫我张若男或若男,只有小姨一直叫我若若。

我知道,因为小姨以前叫做佳楠。

所有变相的字形,只是为了给家里添上一个儿子,这种背负了无数寓意的名字,不要也罢。

所以后来,小姨长大了,她把以前的名字改掉了。

我怔怔抱住小姨,不停流着泪,不知道这泪到底是为小姨开心,还是为自己的不幸而流。

我喃喃道,「小姨,你一定要幸福。」

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希望她永远快乐。

几天后,小姨的婚礼圆满结束,我与妈妈又坐上了小舅的车。

这几天在小姨家的日子是我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光。

她带我去了好多我以前都没去过的地方。

我换下不合身的衣服,拆开莫名其妙的头发造型,一勺又一勺吃着小姨为我买的小蛋糕。

我换下衣服时,她看到我身上的伤痕了,指腹小心翼翼抚过我的血痂,「若若,一切都会好的。」

小姨有自己的人生,我不愿看到她为我落泪。

我抬手拍了拍小姨的肩膀,笑着开口,「对,一切都会好的。」

坐在回程的班车上,我妈忽然又犯病了。

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直接落在我的脸上,我一时间被打得晕头转向,都忘记了躲开。

又是一个耳光,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震惊看着她,「妈,你怎么了?」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但还是有人坐到我们周围,试图阻止我妈下一次的疯狂行为。

可是来不及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又一下推搡我,我摔向一旁的座椅。

我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不断渗出,我听见清脆的骨头声响起,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脱臼了。

总算有人拉住了我妈,我这才发出痛苦的呻吟,「妈,我好疼。」

9.

医院里,我脏兮兮的衣服被剪开,鲜血顺着胳膊肘流下,我疼得冒出了汗。

我听到医生在与我妈争吵。

他说我必须住院治疗,可我妈却执意要带我回家。

我不在乎脸面,因为早就丢光了,可我不想做无意义的事。

我难受地叫了两声,他们总算是停下了争吵,我自顾自开口,「妈,我们回家吧。」

最后,医生为我接上关节,包扎了伤口,叮嘱我近期最好不要活动关节,又做了几项检查,我跟着我妈回了家。

一路上,她都在叹气,刚才不应该下手那么重,现在我受伤了,都没办法做饭干活了。

我苦笑着摇头,我以为她是真的心疼我,原来只是因为我没办法干活,奶奶年迈,就只有我妈做那些事了。

我慢慢把委屈和痛苦打碎混着血和泪吞进肚子里,想起小姨的话,我安慰妈妈,「妈,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回应我的,只是无休止的谩骂和责怪。

她说,「贱骨头,轻轻一推就进医院,花钱,花钱,只知道花钱!」

她说,「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娘家看不起!你就应该死在我肚子里!」

她还说,「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这些话,我都一一听进去了。

我不怪妈妈,我只怪自己不会投胎,我只怪自己不是个男孩,我只怪自己吸光了弟弟的营养,独自出生。

这些事,怨不得妈妈。

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加倍对妈妈好,我不求回报,只希望妈妈能稍微爱我那么一点点。

可是我错了,我再怎么乖巧都是错的。

因为我受了伤,妈妈准许我每晚睡到九点多,但等待我的是,冷掉的饭菜,满盆的脏衣服,贫瘠的土地,尖酸的辱骂。

日子本就这样过着,可有天,奶奶再也叫不醒了。

睡梦中,我被妈妈从床上拉下,一路拖到奶奶的房间。

青紫的唇色嵌入惨白的脸,我知道奶奶死了。

可我还是学着妈妈的样子,挤出两滴泪水,哭起了丧。

我们没有去追究奶奶究竟是因为什么死亡,因为贫穷和平静,我们甚至没有举办任何仪式,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准备。

村里有人帮我们挖了坑,将奶奶埋到了地下。

她生前最喜欢的那些东西我也一一丢进了洞里,她抢走的我送给妈妈的金手镯,也被我用心包装,埋进了土里。

总是叫我小浪蹄子的奶奶,变成了隆起的小土堆。

我不伤心,也不开心,更多的是释然。

我想,总是侮辱妈妈的人死了,妈妈会对我好一点吧。

10.

可是我又错了。

妈妈讨厌我的心理已经变成了习惯,有没有奶奶,又有什么差别呢。

甚至奶奶走了,妈妈比以往更加暴躁,用在我身上的词汇更加肮脏。

我活得胆战心惊,不止一次手里紧紧握着半瓶农药。

可一想到我走了,这个家就只剩下妈妈了,我便下不去手。

那瓶农药被我藏在墙角的老鼠洞里。

我发疯般对妈妈好,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所有的活,全部是我做,妈妈只需要安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要打骂我,就够了。

八月末,失踪了许久的爸爸回来了。

他变得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还带着一个与我年纪一般大的男孩。

那晚,爸爸喝醉了酒,将全部心事告诉了妈妈。

我躲在墙角,听完了所有。

当初妈妈生下我,他无颜面对所有人,再加上全村人都在讨债,情急之下选择了外出打工。

也是那年,遇到一个女人,冲动下生下孩子,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儿子。

想起江城的我和妈妈,他只觉得我们丢人。

现如今回来,因为孩子妈跑了,他们的钱也花光了。

我在门外默默流泪。

原来他们说的都对,爸爸是缩头乌龟,爸爸是人渣。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妈妈拖到院子里,她当着爸爸和我同父异母弟弟的面,将我的衣服撕开。

触目惊心的伤疤显现,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可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妈妈疯了,她叫喊着,「你好好看看你的女儿,她就是个贱货,都是她毁了我的一切。」

「不是我的错,从来就不是我的错!」

我流干了泪水,绝望地看向弟弟。

我可以接受的,他做我的弟弟,我们有爱我们的爸爸妈妈。

我都能接受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看见弟弟皱着眉,手里拿着衣服向我走了过来。

他为我遮住身体,低声对我说着,「姐姐,以后我来保护你。」

我苦笑着合上眼。

我的体内流着那两个人的血,他们却从不爱我,只有厌恶和侮辱。

而我与弟弟第一次见面,他就想从深渊里拉我一把,可是太晚了,我也累了。

11.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恍惚中看见好多穿白色衣服的人在我眼前来回晃动。

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他们便是天使,直到我听到有人说,「患者睁眼了。」

我微笑心想,原来我是在医院。

被推回病房,我只看到了刚认识不久的弟弟。

他乖乖坐在病床边,眼睛红红的,问我疼不疼。

我摇头,「不疼,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我问他我怎么会来医院。

他低头不语,抠起了手指。

我哭笑不得打断他的动作,「他们呢?」

弟弟摊开手掌,红肿的掌心上,有已经干掉的血痂,他说,「我打了妈妈。」

我错愕地瞪了眼。

或许是知道再怎么瞒着我都无济于事,他哭出了声音,「医生说上次你脱臼来医院,那些检查结果出来了。」

「姐,我来晚了。」

我大概猜到了应当是什么不好的疾病,活不了多久。

但没关系,我已经释怀,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这辈子没法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那就下辈子吧。

有可能的话,我想有一对爱我的爸妈,最好也能和这个弟弟继续做家人。

可我没想到,我不是爸妈的孩子。

所有真相被牵出,我的心,千疮百孔。

当初我妈怀孕,检查说是双胎,极有可能是一儿一女。

我爸除了翻新房子,还买了很多山珍海味为我妈补身体。

可生产那天,我妈生下的,是两个死胎。

江城大部分地区都是山村,什么资源都紧缺,我妈怀孕期间只产检了一次,直到最后胎心停掉了都没发现。

就这样,生下两个死胎。

我爸为了面子,从别处抱来我,将我和其中一个死胎调换。

我成了他们的孩子。

可我倒霉,是个女孩。

自出生起便遭受所有人的白眼,更是被奶奶和妈妈各种厌恶。

我爸为了逃避责任,离开了家。

只留下我们承受那些侮辱。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的思绪逐渐清晰。

原来我妈妈对我骨子里没办法亲近起来,便是这种原因。

她或许知道我不是她的孩子,又或许不知道,但她对我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怨我怨了二十多年,到头来,我根本不是她的孩子。

妈妈能接受这种结果吗。

我难以承受。

病入膏肓,我们家也没有钱,我执意要求出院。

最后弟弟拿出他攒下的钱,租车将我带回了家。

空无一人的家里,等待我的只剩下死亡。

12.

夜里,我被重重的抽泣声吵醒,睁开眼,我看见妈妈背对我坐在床边,佝偻着背。

我笑着叫她,「妈妈。」

她嘴上不停说着对不起,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满是鲜血的双手刺激着我的眼,手腕上闪闪发光的金手镯令我呼吸一怔。

我记得的,是我亲手将金手镯放在了奶奶身边。

妈妈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充满敌意的,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和心疼。

她高高举起自己手上的金镯子,笑着问我,「若若,妈妈戴上了,好看吗?」

我从没听过妈妈这样叫我。

若若,多好听的名字啊。

我点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好看。」

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眼底的愧疚和不安快要溢出来,她不停扇着自己巴掌,哭着问我,「若若,原谅妈妈,好吗?」

泪水早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如果是以前,她问我这种问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点头。

可是现在,我不愿意。

我疲惫地合上眼,「曾经有很多次,我想听到你这样叫我,可是一次都没有。」

「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如果有下一世,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好吗?」

回应我的,是绝望的哭喊声。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弟弟的声音,他要将我葬在漫山遍野的山间。

我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往后的日子里,他要我去看看花,吹吹风,过得自由些。

紧接着的,是不知名的尖叫。

13.

借着一丝执念,我化成了游魂,继续待在人间。

我看到自己冰冷的尸体被埋进土里,看到爸爸妈妈满脸倦容,不断叹着气。

妈妈额前的青紫告诉我,我去世那晚,她试图自杀。

是弟弟拦住她,他要妈妈活下去,带着这份悲悯和愧疚,一点一点去赎罪。

我看着那一张张脸,笑着流泪。

我又去了小姨家。

小姨肚子微微隆起,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里关于我的照片。

我伸手想要拥抱她,可一缕游魂,谁又能看得见呢。

我苦笑着回到家里,发现忽然来了好多人。

他们院子里我的照片,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抹掉自己的眼泪,有人面无表情地吃着饭。

妈妈一改这段时间的低迷,变得亢奋。

她招呼着所有人,大声喊着,「今天是我女儿张若若二十五岁生日,也是我为她过的第一个生日…」

我从张若男变成了张若若,迟来的温情让我空无的心脏抽动。

我都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看着人群聚集,又散去。

我看着妈妈从亢奋的情绪中跳脱出来。

她又变成了那副模样,木讷,无措。

她整理了我的房间,将消炎药水握在手里的时候,目光呆滞地分了神。

我想起那天,我猜想,一定是妈妈偷偷拿给我的吧。

我跟在妈妈身后,看见她从墙角的老鼠洞里,发现那瓶我不久前藏起来的农药。

我看见她愣了愣,将农药揣进兜里。

我试图阻止她,可是没有办法。

我亲眼看着她带上农药去了我的坟地。

新土盖旧土,她躺在我的坟地上,将农药一饮而尽。

痛苦让她蜷缩着身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我看得出她的口型,她在说,「若若,别害怕,妈妈来陪你。」

我张了张嘴,回应她,「我不害怕。」

「弟弟说得对,我要你活下来,赎罪,永永远远。」

妈妈还是被人发现了,及时送到了医院,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在病房里,弟弟平静开口,「你病了,就待在这里吧。」

我绕出医院,看了眼医院名称,江城市精神病院。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浑身轻松,笑着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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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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