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刘晓丽!这是我的存折,你想干什么!」
「妈!这明明是我娘家给我的嫁妆,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了?」
「…」
我听得云里雾里,头都快要炸了。
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我回家本来没打算待几天,但因为这一系列的意外,我被迫留了下来。
那是我妈大发慈悲,从柜子里翻出来给我的,脏兮兮的,暗红色的棉外套。
小时候,唯一对我好的人,是小姨。
我大部分的衣服和文具,也都是小姨买给我的。
小姨并不富有,但她将我的不幸都看在眼里,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了我许多温暖。
可是半年前,小姨因为车祸,再也没能下过床。
我从妈妈和奶奶的争吵中听到了小姨的名字。
原来是小姨要结婚了,妈妈想带着钱回去看看小姨。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抢过奶奶手里的存折,塞进了妈妈手里,「我也要去。」
奶奶嘴上叫着小浪蹄子,手也没闲着,抄起一旁的火钳就往我屁股上打来。
我疼得要死,但硬是一声没吭。
奶奶的气总算是消了,我拿出自己以前买给自己的耳环和戒指,「奶奶,我替我妈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管那个存折到底是他们俩谁的,我都不在乎。
我只想快点了结这事,早点见到小姨。
可事情远比我想象中的复杂的多。
妈妈最终还是答应带我一起去,还带我去了镇上唯一一家美容美发的店铺。
为我染了头发,化了妆。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短短三个月,我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我上班时也是会化妆的,我爱美地买了很多便宜的化妆品,还动过为妈妈化妆的心思。
可是妈妈一次又一次将我推远,我害怕受伤害,更害怕因为我,妈妈受到伤害。
妈妈带着我坐上去往外婆家的班车,车上,她不断拨弄自己的头发。
我感受到她的紧张,自己的手也控制不住地绕在一起,轻轻扣着自己的指尖。
下了车,来接我们的人是小舅。
现在他是外婆孩子中混的最好的,买了近十万的车,翻新了自建房。
但也是除了妈妈,最讨厌我的人。
因为在他眼里,是我毁了他大姐的一生,也是我抢走了小姨的宠爱。
见到我的第一眼,小舅便没有给我好脸色,「贱丫头。」
8.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这样叫我。
我与小舅只差了五岁,小时候,他经常因为小姨的偏向偷偷打我。
其实那时候他的力气并不大,但揪住我脸蛋和耳朵的手,还是为我灰色的童年又多添了几笔污秽。
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再见到他,还是会瑟瑟发抖。
回忆涌上我脑海,我不愿面对的一切再也挥之不去,我蜷缩在后座,不敢说一句话。
等到车子终于缓缓停下,我看到坐在轮椅上,眼含泪花的小姨,不自觉便盈满了泪水。
推着小姨的漂亮女人打开车门,我与小姨在雪地里四目相对。
她先笑着跟我说话,「好久不见,若若。」
这个久违的称呼将我拉回现实,所有人都叫我张若男或若男,只有小姨一直叫我若若。
我知道,因为小姨以前叫做佳楠。
所有变相的字形,只是为了给家里添上一个儿子,这种背负了无数寓意的名字,不要也罢。
所以后来,小姨长大了,她把以前的名字改掉了。
我怔怔抱住小姨,不停流着泪,不知道这泪到底是为小姨开心,还是为自己的不幸而流。
我喃喃道,「小姨,你一定要幸福。」
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希望她永远快乐。
几天后,小姨的婚礼圆满结束,我与妈妈又坐上了小舅的车。
这几天在小姨家的日子是我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光。
她带我去了好多我以前都没去过的地方。
我换下不合身的衣服,拆开莫名其妙的头发造型,一勺又一勺吃着小姨为我买的小蛋糕。
我换下衣服时,她看到我身上的伤痕了,指腹小心翼翼抚过我的血痂,「若若,一切都会好的。」
小姨有自己的人生,我不愿看到她为我落泪。
我抬手拍了拍小姨的肩膀,笑着开口,「对,一切都会好的。」
坐在回程的班车上,我妈忽然又犯病了。
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直接落在我的脸上,我一时间被打得晕头转向,都忘记了躲开。
又是一个耳光,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震惊看着她,「妈,你怎么了?」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但还是有人坐到我们周围,试图阻止我妈下一次的疯狂行为。
可是来不及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又一下推搡我,我摔向一旁的座椅。
我擦破了一大块皮,鲜血不断渗出,我听见清脆的骨头声响起,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脱臼了。
总算有人拉住了我妈,我这才发出痛苦的呻吟,「妈,我好疼。」
9.
医院里,我脏兮兮的衣服被剪开,鲜血顺着胳膊肘流下,我疼得冒出了汗。
我听到医生在与我妈争吵。
他说我必须住院治疗,可我妈却执意要带我回家。
我不在乎脸面,因为早就丢光了,可我不想做无意义的事。
我难受地叫了两声,他们总算是停下了争吵,我自顾自开口,「妈,我们回家吧。」
最后,医生为我接上关节,包扎了伤口,叮嘱我近期最好不要活动关节,又做了几项检查,我跟着我妈回了家。
一路上,她都在叹气,刚才不应该下手那么重,现在我受伤了,都没办法做饭干活了。
我苦笑着摇头,我以为她是真的心疼我,原来只是因为我没办法干活,奶奶年迈,就只有我妈做那些事了。
我慢慢把委屈和痛苦打碎混着血和泪吞进肚子里,想起小姨的话,我安慰妈妈,「妈,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回应我的,只是无休止的谩骂和责怪。
她说,「贱骨头,轻轻一推就进医院,花钱,花钱,只知道花钱!」
她说,「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娘家看不起!你就应该死在我肚子里!」
她还说,「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这些话,我都一一听进去了。
我不怪妈妈,我只怪自己不会投胎,我只怪自己不是个男孩,我只怪自己吸光了弟弟的营养,独自出生。
这些事,怨不得妈妈。
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加倍对妈妈好,我不求回报,只希望妈妈能稍微爱我那么一点点。
可是我错了,我再怎么乖巧都是错的。
因为我受了伤,妈妈准许我每晚睡到九点多,但等待我的是,冷掉的饭菜,满盆的脏衣服,贫瘠的土地,尖酸的辱骂。
日子本就这样过着,可有天,奶奶再也叫不醒了。
睡梦中,我被妈妈从床上拉下,一路拖到奶奶的房间。
青紫的唇色嵌入惨白的脸,我知道奶奶死了。
可我还是学着妈妈的样子,挤出两滴泪水,哭起了丧。
我们没有去追究奶奶究竟是因为什么死亡,因为贫穷和平静,我们甚至没有举办任何仪式,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准备。
村里有人帮我们挖了坑,将奶奶埋到了地下。
她生前最喜欢的那些东西我也一一丢进了洞里,她抢走的我送给妈妈的金手镯,也被我用心包装,埋进了土里。
总是叫我小浪蹄子的奶奶,变成了隆起的小土堆。
我不伤心,也不开心,更多的是释然。
我想,总是侮辱妈妈的人死了,妈妈会对我好一点吧。
10.
可是我又错了。
妈妈讨厌我的心理已经变成了习惯,有没有奶奶,又有什么差别呢。
甚至奶奶走了,妈妈比以往更加暴躁,用在我身上的词汇更加肮脏。
我活得胆战心惊,不止一次手里紧紧握着半瓶农药。
可一想到我走了,这个家就只剩下妈妈了,我便下不去手。
那瓶农药被我藏在墙角的老鼠洞里。
我发疯般对妈妈好,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所有的活,全部是我做,妈妈只需要安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要打骂我,就够了。
八月末,失踪了许久的爸爸回来了。
他变得满头白发,瘦骨嶙峋,还带着一个与我年纪一般大的男孩。
那晚,爸爸喝醉了酒,将全部心事告诉了妈妈。
我躲在墙角,听完了所有。
当初妈妈生下我,他无颜面对所有人,再加上全村人都在讨债,情急之下选择了外出打工。
也是那年,遇到一个女人,冲动下生下孩子,没想到居然还是个儿子。
想起江城的我和妈妈,他只觉得我们丢人。
现如今回来,因为孩子妈跑了,他们的钱也花光了。
我在门外默默流泪。
原来他们说的都对,爸爸是缩头乌龟,爸爸是人渣。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妈妈拖到院子里,她当着爸爸和我同父异母弟弟的面,将我的衣服撕开。
触目惊心的伤疤显现,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可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妈妈疯了,她叫喊着,「你好好看看你的女儿,她就是个贱货,都是她毁了我的一切。」
「不是我的错,从来就不是我的错!」
我流干了泪水,绝望地看向弟弟。
我可以接受的,他做我的弟弟,我们有爱我们的爸爸妈妈。
我都能接受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看见弟弟皱着眉,手里拿着衣服向我走了过来。
他为我遮住身体,低声对我说着,「姐姐,以后我来保护你。」
我苦笑着合上眼。
我的体内流着那两个人的血,他们却从不爱我,只有厌恶和侮辱。
而我与弟弟第一次见面,他就想从深渊里拉我一把,可是太晚了,我也累了。
11.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恍惚中看见好多穿白色衣服的人在我眼前来回晃动。
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他们便是天使,直到我听到有人说,「患者睁眼了。」
我微笑心想,原来我是在医院。
被推回病房,我只看到了刚认识不久的弟弟。
他乖乖坐在病床边,眼睛红红的,问我疼不疼。
我摇头,「不疼,反倒是轻松了许多。」
我问他我怎么会来医院。
他低头不语,抠起了手指。
我哭笑不得打断他的动作,「他们呢?」
弟弟摊开手掌,红肿的掌心上,有已经干掉的血痂,他说,「我打了妈妈。」
我错愕地瞪了眼。
或许是知道再怎么瞒着我都无济于事,他哭出了声音,「医生说上次你脱臼来医院,那些检查结果出来了。」
「姐,我来晚了。」
我大概猜到了应当是什么不好的疾病,活不了多久。
但没关系,我已经释怀,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这辈子没法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那就下辈子吧。
有可能的话,我想有一对爱我的爸妈,最好也能和这个弟弟继续做家人。
可我没想到,我不是爸妈的孩子。
所有真相被牵出,我的心,千疮百孔。
当初我妈怀孕,检查说是双胎,极有可能是一儿一女。
我爸除了翻新房子,还买了很多山珍海味为我妈补身体。
可生产那天,我妈生下的,是两个死胎。
江城大部分地区都是山村,什么资源都紧缺,我妈怀孕期间只产检了一次,直到最后胎心停掉了都没发现。
就这样,生下两个死胎。
我爸为了面子,从别处抱来我,将我和其中一个死胎调换。
我成了他们的孩子。
可我倒霉,是个女孩。
自出生起便遭受所有人的白眼,更是被奶奶和妈妈各种厌恶。
我爸为了逃避责任,离开了家。
只留下我们承受那些侮辱。
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的思绪逐渐清晰。
原来我妈妈对我骨子里没办法亲近起来,便是这种原因。
她或许知道我不是她的孩子,又或许不知道,但她对我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怨我怨了二十多年,到头来,我根本不是她的孩子。
妈妈能接受这种结果吗。
我难以承受。
病入膏肓,我们家也没有钱,我执意要求出院。
最后弟弟拿出他攒下的钱,租车将我带回了家。
空无一人的家里,等待我的只剩下死亡。
12.
夜里,我被重重的抽泣声吵醒,睁开眼,我看见妈妈背对我坐在床边,佝偻着背。
我笑着叫她,「妈妈。」
她嘴上不停说着对不起,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满是鲜血的双手刺激着我的眼,手腕上闪闪发光的金手镯令我呼吸一怔。
我记得的,是我亲手将金手镯放在了奶奶身边。
妈妈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充满敌意的,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和心疼。
她高高举起自己手上的金镯子,笑着问我,「若若,妈妈戴上了,好看吗?」
我从没听过妈妈这样叫我。
若若,多好听的名字啊。
我点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好看。」
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眼底的愧疚和不安快要溢出来,她不停扇着自己巴掌,哭着问我,「若若,原谅妈妈,好吗?」
泪水早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如果是以前,她问我这种问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点头。
可是现在,我不愿意。
我疲惫地合上眼,「曾经有很多次,我想听到你这样叫我,可是一次都没有。」
「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如果有下一世,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好吗?」
回应我的,是绝望的哭喊声。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弟弟的声音,他要将我葬在漫山遍野的山间。
我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往后的日子里,他要我去看看花,吹吹风,过得自由些。
紧接着的,是不知名的尖叫。
13.
借着一丝执念,我化成了游魂,继续待在人间。
我看到自己冰冷的尸体被埋进土里,看到爸爸妈妈满脸倦容,不断叹着气。
妈妈额前的青紫告诉我,我去世那晚,她试图自杀。
是弟弟拦住她,他要妈妈活下去,带着这份悲悯和愧疚,一点一点去赎罪。
我看着那一张张脸,笑着流泪。
我又去了小姨家。
小姨肚子微微隆起,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里关于我的照片。
我伸手想要拥抱她,可一缕游魂,谁又能看得见呢。
我苦笑着回到家里,发现忽然来了好多人。
他们院子里我的照片,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抹掉自己的眼泪,有人面无表情地吃着饭。
妈妈一改这段时间的低迷,变得亢奋。
她招呼着所有人,大声喊着,「今天是我女儿张若若二十五岁生日,也是我为她过的第一个生日…」
我从张若男变成了张若若,迟来的温情让我空无的心脏抽动。
我都忘记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看着人群聚集,又散去。
我看着妈妈从亢奋的情绪中跳脱出来。
她又变成了那副模样,木讷,无措。
她整理了我的房间,将消炎药水握在手里的时候,目光呆滞地分了神。
我想起那天,我猜想,一定是妈妈偷偷拿给我的吧。
我跟在妈妈身后,看见她从墙角的老鼠洞里,发现那瓶我不久前藏起来的农药。
我看见她愣了愣,将农药揣进兜里。
我试图阻止她,可是没有办法。
我亲眼看着她带上农药去了我的坟地。
新土盖旧土,她躺在我的坟地上,将农药一饮而尽。
痛苦让她蜷缩着身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我看得出她的口型,她在说,「若若,别害怕,妈妈来陪你。」
我张了张嘴,回应她,「我不害怕。」
「弟弟说得对,我要你活下来,赎罪,永永远远。」
妈妈还是被人发现了,及时送到了医院,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在病房里,弟弟平静开口,「你病了,就待在这里吧。」
我绕出医院,看了眼医院名称,江城市精神病院。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浑身轻松,笑着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