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怨恨了我二十多年。
因为怀孕时本是双胎,是我吸收了弟弟的营养,让他成了死胎。
她身体严重受损,再也不能生育,被奶奶日日辱骂,就将气撒到了我身上。
我加倍对她好,却一次次被她伤害。
后来在我快要死掉的时候,她却疯了。
1.
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回了趟家。
两年前就买好的金手镯被我精心包装,我打算带回去送给我妈,感谢她带我来到这个世界。
其实她对我并不好,但我是她的女儿,总归会要亲近的。
我相信,只要我对她好点,再好点,她一定能感受到。
小时候,我妈经常被奶奶打骂,她说我妈生不出儿子,是张家的扫把星。
然后她就会回到房间里用角落被打断的扫帚抽我,疼痛席卷我全身,很多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但看见她眼角的泪光。
我就知道,她是爱我的,她也不想打我,但她心里也委屈。
我听村里人说过,当初我妈怀的是双胎,检查过后医生说是一男一女。
全家都兴奋地到处宣扬。
奶奶说我们张家上辈子积了德,我妈才能只生一次就儿女双全。
我爸为此专门四处借钱翻新了房子。
我们张家,面子上成了全村最神气的一户。
直到我妈生产那天,整整三十七个小时,生下了我,和一个死掉的男胎。
医生说是因为男胎的营养全都被我吸收,所以没能活下来。
我妈也因为这次生产身体严重受损,之后再也不能生育。
奶奶发了疯般在医院大吵大闹。
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我妈成了全家的耻辱。
当初借钱给我爸的人全都上门要账,我爸被吓得去了城里打工,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之后全靠我妈捡破烂一点一点还账。
我工作后,每个月工资都会换成现金寄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我妈过的好一点。
班车在客运站停下,我还要走十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家。
好在遇上了去我们村的三轮车,我才搭上便车,早一点见到他们。
我站在门外,刚准备抬脚就听到奶奶的歇斯底里的辱骂声,「这都几点了刘晓丽,还不去做饭是想饿死我吗?」
紧接着的是我妈连声答应,往厨房走的身影。
我看着那道背影,鼻子一酸,差点流泪。
我妈应是感受到我的目光,在厨房外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她怔怔站在那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等我跑过去拥抱她,还是等我掏出包里的钱。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妈骂骂咧咧地向我走了过来,「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我脸上。
2.
我被她打得头脑发懵,差点没站稳,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将手里的袋子递给她,「妈,我给你买了手镯。」
她看都不看一眼就将袋子扔了出去,连带着我的那份心意,伤得粉碎。
我木讷地转身,跑出门捡回袋子,小心翼翼将盒子打开,笑嘻嘻拉住我妈的手,往她手腕上戴去。
尖叫声响起,奶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跛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把将我手里的金手镯抢走,嘴里还念叨着,「小浪蹄子,给贱人买金镯子,也不知道给我捎带上,没良心!」
我咽咽口水,试图将金手镯抢回来,奈何奶奶实在是铁了心要拿走,我只能作罢。
我注意到我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找了借口回房间,放下自己所有行李,我又急匆匆溜金进厨房。
右脸上还是火辣辣的疼,可我没空去计较,只能赶紧做好饭,哄他们开心。
我知道,他们不开心,就会打我。
坐在院里的饭桌上,奶奶一口一个小浪蹄子叫着。
我早就习惯,也不说话,只低头不停地往嘴里扒饭。
三个女人一台戏,但我并不想跟他们争吵。
饭后,奶奶和我妈又开始因为洗衣服的事争吵。
我一言不发端走装满脏衣服的铁盆,两人总算是噤了声。
很久之前我听说过一句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我与他们之间有着血缘上的羁绊,我一直都相信只要我对他们好,越来越好,总有一天他们会爱我的。
也是这样的心态,才支撑我活到现在。
很多次,我独自在家,手里握着剪刀,我多想直接刺向自己的脖颈,可是一想到我妈打我时一闪而过的泪花,我就下不了手。
我得活着,我妈身边只剩下我了。
晚上的时候,忽然变了天。
暴雨不断冲刷着地面,我从睡梦中惊醒,发了疯般跑出房间。
下午才晾上的衣服混杂着泥土,掉了一地。
我站在院里,不断把衣服往怀里塞。
不能被奶奶和我妈发现,被他们发现,我又得挨打了。
可我的命运就是这般不幸。
身后传来我妈的声音,「死丫头!」
3.
我被人踢了一脚,踉跄两下,重重摔在了地上,怀里的衣服全都掉了,我的脸上,嘴里全是泥土。
我用力撑起胳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一转头,看见妈妈和奶奶站在我身后,借着月光,我觉得他们冷血无情,就好像我不是谁的孙女,谁的女儿。
我拖着疲惫又疼痛的身体,迷迷糊糊爬上了床。
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早知道,当初我跟弟弟都死在妈妈肚子里。
这种想法萦绕在我脑海,折磨得我心好痛,我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仔细想想,二十多年了,我都没有好好过一次生日。
没有人记得这天是我的生日,妈妈只会觉得,二十多年的这天,是她灾难人生的开始。
第二天,我只觉得浑身发冷,盖再多的被子也无济于事。
可奶奶和我妈全然不管我的难受与否,还是一把将我从床上拽了下来。
我又一次摔在地上,刺骨的疼痛让我艰难地睁开眼。
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身上多了好几处伤口,我想到应是昨天半夜我去收衣服时被我妈踢倒后摔伤的。
血迹已经凝结,沾染在我身体上,就像是一朵又一朵鲜红色的罂粟花。
可怕,又可怜。
我哆嗦地站起,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妈,你来看我了。」
「不疼的,我真的不疼。」
我妈皱眉,满脸嫌弃地将我拉扯两下,「想什么呢?赶紧做饭。」
她的话就像是将一盆冷水从我头上浇下,我苦笑着换了衣服,一头扎进了厨房。
再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在床上发现一小瓶用掉一半的药水。
我仔细看了瓶身的字,原来是消炎的外用药。
这个家里,只有我们三人。
奶奶根本不知道我受了伤,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我妈为我送来的药。
我笑着打开瓶盖,倒出一点药水,往自己大腿上抹着,慢慢揉搓。
揉着揉着,我就哭了,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我的腿上,刚刚才抹上的药水被我的泪水冲散。
我颤抖着擦掉泪水,放下裤腿,打算把昨晚的脏衣服再洗一遍。
也是这时候,我妈走进了房间。
想也不想张口便是辱骂,「贱骨头,不就是摔破了点皮吗,装什么装?」
「当初活下来的如果是你弟,我就不会过得这么惨,都是你的错!」
4.
我因为一瓶药水变温暖的心,又一次像是跌入冰窖。
难道我不是受害者吗,如果可以选择,那我因为宁愿不出生。
可这些话,我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回应我的只会是比以往更难听的辱骂。
我只能忍受,点头答应,「妈,我去洗衣服。」
昨天已经做过一次的事,因为我的失误,我又要重新做一遍。
奶奶和妈妈待在房里睡着觉。
我裹紧身上的衣服,跪坐在院里,揉搓着手里的脏衣服。
门外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
我扭过头,看见村长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我家。
或许是我两年多没回来的缘故,又或者是女大十八变,我的变化实在太大,村里这群人没认出我,而是叫喊着,要刘晓丽滚出来。
我的心跳不断加快,手里的衣服被他们吓的掉进水里。
我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头发凌乱,眼神躲闪。
我担心地站起身,挽住我妈的胳膊,「妈,他们是干嘛的?」
周围人看着我们亲密的举动,多少猜到了什么。
人群里发出几声轻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王八蛋回来了。」
我的脸在不断发烫,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叔叔阿姨们,你们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可我忘了,这种地方,哪里会有人跟我讲礼貌。
有人率先踢翻了我正在洗的衣服,有人伸手死死揪住我的头发。
混乱中,有人扯到我的伤口,有人将我妈推倒在地上。
他们嘴里说着最恶心最肮脏的词汇,用最原始的方式暴力对待我们母女。
我总算是知道了他们的来意。
原来是来要钱的。
我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够了!」
差点落下的拳头终于停下。
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房间,掏出钱包,拿出了我全部现金,洒向了院子。
这是我本来要给奶奶治疗腿伤的,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
周围人终于散开,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我家。
这时候的奶奶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看着我们母女,咒骂两声,「活该!」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抱住妈妈,哭得泣不成声。
我这才意识到回家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我应该离开,走的越远越好。
5.
当晚,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坐在床边,看着手机里最新的新闻。
江城首富的女儿今天公布了婚讯,她要嫁给全市最大的房地产商宋家少爷。
母家本就有钱有权,婆家更是人中龙凤,门当户对的两人,简直天作之合。
我流下两行羡慕又可悲的泪水。
下辈子,我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我只想有个温暖的家,爱我的爸妈,平平平淡淡就好。
可现实还是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第二天,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绑住了手脚,封住嘴巴,遮住了眼睛。
我的身份普普通通,没有人会大张旗鼓来绑架我。
等到遮住我眼睛的布料被拿下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所在的地方是村长家。
因为我身边躺着一个男人,他脸上沾满了口水和鼻涕,嘴里零零散散只剩下两三颗牙。
我认出了他,村长的儿子。
小时候与我一同玩闹,摔下山头,跌成傻子的小孩。
我害怕地蜷缩身体,转头对上村长和我妈的眼睛。
我妈脸上面无表情,看着我就像是在看着一件与她无关的物品,「人我已经送到了,我们之间的帐一笔勾销。」
村长脸上狡黠的笑容令我毛骨悚然。
我意识到,我妈要拿我去还我爸欠下的帐。
我看着妈妈冷淡决绝的背影,连挣扎都忘记了。
村长急切地将我和傻子关在同一个房间,锁上门,任由他在我身上摸索。
傻子无意间撕开了我嘴上的胶带,我为了自保,好声好气哄着他,求他为我解开绳子。
他或许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又或许本身就是听话的傻子,他拿起小刀将我手上的绳子割断。
我拿起手边的胶带,封住了傻子的嘴,捆住他的手脚。
没有人爱我,我只能自救,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这个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掉。
警察抓走了我的妈妈和村长,还把我一起带到了警局。
我妈还在不停强调着,我们这是家庭纠纷,不是什么绑架虐待。
警察让我们私下调节,调节到最后,村长恶狠狠要我还钱,我妈咬牙切齿说着回去再找我算账。
情急之下,我跪在地上,「求你们,救救我。」
6.
面前的警察面露难色,现在的情况还不足以立案,我只能被妈妈带回。
我找借口去银行取了自己攒下来的钱,都给了村长,并承诺之后一定会还清。
然后跟着我妈,回了家。
前脚还没踏进家门,就已经传来了奶奶的讽刺声,「小浪蹄子还看不上人家,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我勾起唇角笑了笑,无所谓,活一天,算一天。
只要能活着离开,以后的生活一定会改变。
身后的妈妈扯住我的衣领,将我生拉硬拽带到了房间。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张若男,我恨你!如果当初生下来的是儿子,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欠下的钱不用着急还,她不会一直骂我,你爸也不会像缩头乌龟一样,二十多年了,都没回过这个家!」
「我受够了,该轮到你了。」
「我遭受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不幸福,你也别想幸福。」
「…」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妈妈,所有饱含怨恨的语句如雨点般落下。
我的心,碎了一地。
我以为,我们是母女,无论怎样,只要我对她好,我们总会亲近的。
我们没有隔夜仇,所以每一次她打我骂我,我都会舔着脸笑着跟她说话。
只要妈妈理我了,她就不生我的气了。
可是我错了。
我认为的一切,都是错的。
由于假期结束后我依旧没有返工,五天后我被公司开除了。
收到开除通知的时候,我正在奶奶房间为她搭火炉子。
那是公司人事部打来的电话,我握着手机,哦了一声,平静按下了挂断。
平静如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可我很清楚,这个冬天比我之前度过任何一个,都要更寒冷。
三个房间,只有我的没有火炉。
北风呼呼吹过,我的窗户破了口,不断发出难听的声音,我裹紧身上的被子,却依旧觉得寒冷。
想到我这一生发生过的一切,我的心更冷。
一夜无眠,我坐在床角,睁着眼睛,浑浑噩噩过了一夜。
日子普普通通地过着,每天我都在妈妈和奶奶身边围绕,他们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我好不容易成长为一个大大方方的年轻女孩,却被自己的母亲,亲手变成了傀儡。
有天我无意间透过玻璃看见自己的脸。
憔悴难看,凌乱的发丝胡乱飘散着,脸上混合着鼻涕和污垢。
现在看来,我倒更像是傻子。
我哭笑不得,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木柴,屋内传出妈妈和奶奶的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