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张铺着昂贵丝绸的雕花大床上,蜷缩着一具枯瘦如柴的躯体。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虽然有些腿疾但依旧仪表堂堂的大唐太子,此刻就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精气的干尸。
他的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在一起,不知多久没有洗过,散发着油腻的光泽。
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灰色,薄得仿佛一捅就破,紧紧地贴在骨头上。
他此时正处于熟睡之中,或者说是昏迷。
但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那双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锦被,指甲长而弯曲,里面塞满了黑泥。
在他的枕边,还散落着一些黑色的膏状物。
许元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就是鸦片。
这不仅仅是在杀人,这是在诛心,是在把一个人的尊严、灵魂、乃至人性,一点一点地磨碎,然后扔进烂泥里践踏。
这可是大唐的皇长子啊!
是李世民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的接班人!
如今,却活得连路边的一条野狗都不如。
许元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中那股早已压抑的杀意再次翻涌,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
“许元哥哥……”
身后,传来了晋阳公主颤抖的声音。
许元身子一僵。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大门,沉声道:
“别进来。”
“他在里面对不对?”
晋阳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腔,脚步声在门槛外停滞,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
“我都闻到了……这股味道……他在里面,我要见他!”
“现在的他,不是你想见的那个大哥。”
许元深吸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阻拦。
“兕儿,记着你大哥以前的样子就好,别进来,听话。”
“我不!”
一声凄厉的哭喊。
随后便是急促的脚步声。
许元还没来得及转身,一道娇小的身影已经从他腋下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大哥!”
晋阳公主冲进了屋子。
然而,下一秒。
那声饱含着思念与担忧的呼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断在喉咙里。
晋阳公主站在床榻前三步远的地方,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僵立当场。
她瞪大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怪物”,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她张大了嘴巴,想要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个……那个形如恶鬼、浑身恶臭的人,真的是那个会在上元节偷偷带她出宫看花灯、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在床边讲故事的大哥吗?
“大……大哥?”
终于,她颤抖着,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这声音极轻,却如同惊雷一般,在这死寂的屋子里炸响。
床上那具原本还在抽搐的躯体,猛地一颤。
紧接着,那个“怪物”醒了。
李承乾猛地睁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布满了红血丝,瞳孔涣散,充满了惊恐、猜疑、以及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疯狂。
他似乎还没完全从药效的迷幻中清醒过来,猛地缩向床角,将被子死死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四周。
“谁?!是谁?!”
李承乾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像是破了的风箱。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药呢?我的药呢!谁拿了我的福寿膏!!”
“大哥……是我啊……”
晋阳公主再也控制不住,哭喊着扑了上去,想要去抓李承乾的手。
“我是兕儿啊!我是明达啊!”
“别碰我!!”
李承乾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般,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疯狂地挥舞着手臂,一把将晋阳公主推开。
“别过来!有鬼……有鬼要害孤!你们都想害孤!”
晋阳公主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许元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大哥!你看看我!我是兕儿!”
晋阳公主哭得撕心裂肺,挣扎着又要上前。
“我们来救你了!许元哥哥带人把坏人都杀了!你安全了!”
这一声凄厉的呼喊,似乎终于穿透了那层迷雾,钻进了李承乾混沌的大脑。
李承乾那挥舞的手臂停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的少女。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还有那记忆深处最温暖的一抹亮色。
兕儿?
真的是兕儿?
李承乾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脸上的疯狂之色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紧接着,是无尽的羞耻和恐慌。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枯瘦如鸡爪的手,肮脏的衣衫,还有那散发着恶臭的身体。
再抬头,看看眼前锦衣华服、如同仙女般纯净的妹妹。
这种强烈的反差,像是一把利刃,狠狠捅进了他那早已破碎不堪的自尊心。
“啊——!!!”
李承乾突然抱住头,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的惨叫。
他疯了一样地将被子拉过头顶,将自己整个人死死地蒙在里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阵阵压抑的呜咽。
“别看我!别看我!!”
被子里传出他含糊不清的吼叫声。
“滚!快滚!孤不是你大哥!孤不是!!”
“大哥……”
晋阳公主哭着要去掀被子。
“别碰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李承乾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
“别看我现在的样子……别看……”
“孤是废人……孤是个鬼啊……”
“孤没脸见你……没脸见父皇……没脸见列祖列宗啊!”
“杀了我……谁来杀了我……”
那一声声绝望的哭嚎,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泣血。
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子,那个即使被废黜也依然保持着皇室傲气男人,此刻却躲在一条发臭的被子里,像条蛆虫一样蠕动,只求保留最后那一丝可怜的遮羞布。
晋阳公主的手僵在半空,再也落不下去。
她转过头,扑进许元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压抑的哭声在昏暗的屋内回荡,像是钝刀割肉,一下下锯在李承乾那早已麻木的心头。
被子里那一团隆起颤抖得越来越剧烈。
良久,或许是那一声声泣血般的“大哥”终于唤醒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人性,又或许是妹妹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他这个做兄长的再也无法当一只缩头乌龟。
被子缓缓滑落。
李承乾那张瘦脱了相的脸再次露了出来。
他没有再尖叫,也没有再躲闪,只是眼眶红肿,死死咬着干裂的嘴唇,任由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面颊滑落,滴在那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衣领上。
“别哭……”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透着一股枯败的死气。
“兕儿,别哭……大哥听着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