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世民的哭声渐渐停歇了。
但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抱着李承乾的尸体,一动不动,宛如一座苍老的雕塑。
直到一阵寒风吹过,吹干了他脸上的泪痕,也吹冷了他怀中的身体。
李世民动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浑浊红肿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光。
那是帝王的眼神。
那是被触碰了逆鳞的巨龙,即将降下的雷霆之怒。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替李承乾整理好凌乱的发丝,又用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擦去李承乾脸上的血污。
动作细致得就像是在照顾一个熟睡的婴儿。
“王德。”
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很平,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但却让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一直守在远处角落里、早已哭成泪人的内侍总管王德,闻言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跪倒在地:
“老奴……老奴在。”
李世民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李承乾那张瘦脱相的脸上,淡淡道:
“传召。”
“废太子李承乾,薨。”
“着……以国公之礼治丧,陪葬昭陵。”
王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废太子是有罪之身,按律当贬为庶人,草草安葬。
可陛下竟然要以国公之礼下葬,还要让他陪葬昭陵?
这意味着,在陛下心里,从未真正废过这个儿子!
“怎么?没听清?”
李世民的眼神微微一斜,如刀锋般锐利。
“听清了!听清了!”
王德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磕头。
“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慢着。”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来。
虽然身形依旧有些佝偻,虽然满身血污狼狈不堪,但此刻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威压,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他转过身,面向许元,又像是面向那遥远的西方,面向那高耸入云的吐蕃高原。
“明日早朝,召文武百官上殿。”
“朕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红花教和吐蕃,对朕的儿子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既然他们敢把手伸向朕的儿子,那就别怪朕心狠手辣!”
他猛地一挥衣袖,目光森然:
“乾儿虽然被废,但他身体里流的,依然是朕的血!”
“朕的儿子,哪怕是犯了天大的错,那也是朕的家事!”
“轮不到那群蛮夷番邦来作践!”
“传令兵部、吏部、刑部!”
“彻查大唐境内所有可能跟红花教有关的一切,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王德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石砖,听完李世民那句透着无尽杀意的吩咐,身子止不住地打摆子。
他知道,这长安城的天,要变了。
不仅仅是因为太子薨逝,更是因为陛下那句“彻查”。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这一夜,注定有人要遭劫了。
“老奴……领旨!”
王德颤巍巍地爬起身,躬着身子,跌跌撞撞地退入黑暗之中,去传达这份注定要震动天下的旨意。
随着王德的离去,御花园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除了风声,便只有晋阳公主那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被月儿和洛夕搀扶着,显得格外凄楚。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许元身上。
“其他人,也都退下吧。”
李世民挥了挥手,动作显得有些疲惫。
“许元。”
“你留下。”
李世民抬头看了看那轮清冷的残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腹的寒意都吸入肺腑:
“跟朕去御书房。”
“是。”
……
太极宫,御书房。
这里的地龙烧得很旺,一进门,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许元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因为走在他前面的那个男人,身上的寒气比外面的风雪还要重。
李世民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甚至没让许元关门,就这样任由御书房的大门敞开着,任由外面的冷风时不时地灌进来,吹得桌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他没有坐到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而是有些颓然地走到一旁的暖塌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一刻,他不像是那个威加海内的天可汗,更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精疲力竭的老人。
房内,死一般的沉默。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世民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许元身上,眼神复杂。
“三个月了。”
李世民的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你这一走就是三个月,朕在长安,可是没少听你这一路上的消息。”
许元心头一跳,微微垂首。
“微臣行事鲁莽,让陛下操心了。”
“鲁莽?”
李世民突然冷笑了一声,随手从旁边的案几上抓起厚厚一摞奏折,重重地摔在了许元脚边。
“啪!”
奏折散落一地,如同雪片般铺开。
“你自己看看!”
李世民指着那些奏折,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
“亳州!扬州!你小子可是真给朕长脸啊!”
“朕让你去查案,让你去办事,你倒好,直接把那两地的天给捅了个窟窿!”
“这一封封奏折,全是弹劾你的!”
“说你许元目无王法,说你滥杀无辜,说你私自调动兵马,甚至还有说你意图谋反的!”
李世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知道这三个月,朕在朝堂上是怎么过的吗?”
“那些世家大族的人,一个个跟疯了一样,天天在早朝上给朕施压,口诛笔伐,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也就是朕!”
李世民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
“也就是朕坐在这个位子上!若是换做别的皇帝!”
“面对这种满朝文武皆欲杀之而后快的局面,早就把你推出去砍了脑袋以平民愤了!谁还能保得住你?”
许元看着满地的奏折,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江南做得有多过火。
灭门、抄家、断了世家的根基,这是把天捅破的大事。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赌李世民的魄力,赌这位千古一帝的胸襟。
而现在看来,他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