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元走到那张摆满银针的桌案前,随手拿起一根银针,在烛火下轻轻晃动。
“世人常将发热、恶寒、起疹之症,统统归结为伤寒或是时疫。治法也大多是发汗、攻下、清热。但在我看来,这瘟疫与瘟疫,也是大不相同的。”
“鼠疫,乃是鼠虱叮咬所致,患者淋巴肿大,死状凄惨。”
“伤寒,乃是寒邪入体,或是饮食不洁所致;而这天花……”
许元的声音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它既不是风邪,也不是寒毒,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毒种’!它通过口鼻之气、飞沫、甚至是病人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碗筷传播。”
孙思邈听得瞳孔微缩,许元这番话,虽然有些词汇他听不太懂,但细细想来,竟与中医里的“戾气”之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更加具体、更加透彻。
“不管是什么瘟疫,既然已经爆发,治疗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实是预防和隔离!”许元将银针猛地刺入桌案上的木板,入木三分。
“治好一个人,只能救一条命。但若能切断它的传播,防住没病的人不被感染,那救的就是千万人!”
孙思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侯爷所言极是,‘治未病’确是医道至理。”
“只是这天花凶猛,一旦接触便极易染上,防不胜防啊。至于侯爷方才所说的病牛……”
“那正是预防天花的关键!”
许元截断了他的话,语气笃定。
“我曾在一本残卷古籍中见过,亦曾在极西之地听游商提起。牛也会得天花,但牛的天花比人的要轻微得多。”
“人若是染了牛身上的这种痘疮,虽然也会发热几天,出几颗痘,但很快就会痊愈。”
“而痊愈之后,这个人就像是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这辈子都不会再染上人的天花!”
“这就是‘以毒攻毒’!用小毒,来防大毒!”
这番理论,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惊世骇俗。
孙思邈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许元,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将许多以前想不通的医理瞬间照亮。以毒攻毒……种牛痘以防天花……
若是真的,那这就是能活人无数的万世功德啊!
“妙……妙啊!”
孙思邈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贫道以前怎么没想到?有些得过天花侥幸不死的人,确实终生不再患病。”
“若是能用一种轻微的毒让人先得一次,岂不是就能避过那必死的大劫?侯爷真乃神人也!”
看着孙思邈那崇拜的眼神,许元心中暗道一声惭愧,这都是后世无数先贤用生命换来的科学,如今却成了他装逼的资本。
不过为了救人,也顾不得许多了。
“神医谬赞了,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得等牛找回来才行。”
许元摆了摆手,立刻将话题拉回现实,神色再次变得严峻。
“在牛痘种下去之前,这庄子里的防护必须立刻升级。光靠喝药是不够的,必须消杀!”
“消杀?”
旁边的中年弟子又听到了一个新词。
“对,就是把那些看不见的‘毒种’全部杀死!”
许元转头看向那中年人,此时他就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所有人都必须听他的调遣。
“你叫什么名字?”
“回侯爷,小人……小人名叫刘五。”
那中年人连忙躬身。
“好,刘五,你现在立刻带人去做三件事!这三件事,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谁敢偷懒,军法处置!”
刘五被许元身上的煞气吓得一哆嗦,连忙挺直腰杆:“侯爷请吩咐!”
“第一,立刻让人收集庄内所有的艾草、苍术,在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进行熏蒸!烟要大,要熏得让人睁不开眼,每一个时辰熏一次,绝不能断!”
“第二,去把厨房所有的醋都搬出来,架起大锅烧开,让醋气弥漫整个院子。这醋气能杀毒,尤其是正堂和公主所在的房间,必须时刻保持醋味!”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许元指了指院子里那些忙碌的药童和被扔在一旁的脏衣服。
“所有病人换下来的衣物、用过的碗筷、被褥,统统给我扔进大锅里煮!水开之后至少煮两刻钟!若是不能煮的,就用大火烧掉!”
“告诉所有人,无论做什么,接触病人后必须用烈酒或是盐水洗手,口鼻上的纱布每隔两个时辰必须更换煮洗!”
“这……这么繁琐?”
刘五有些咋舌。
“繁琐?”
许元冷笑一声。
“这是在从阎王爷手里抢人!这庄子里哪怕是一粒灰尘,可能都带着能杀人的毒!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刘五哪里还敢多言,许元此刻展现出来的威严和条理,让他有一种面对天神般的敬畏。
他立刻招呼着院子里的杂役和师弟们,按照许元的吩咐,风风火火地动了起来。
很快,原本死气沉沉、只充斥着绝望哭嚎声的同济山庄,彻底变了模样。
浓烈的艾草烟雾升腾而起,呛人的醋酸味弥漫在空气中,一口口大锅被架起,沸水翻滚,热气蒸腾。
孙思邈看着眼前这井然有序、热火朝天的景象,又看了看站在正堂门口,身姿挺拔如松的许元,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希望。
或许,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创造奇迹。
晌午十分。
五千铁骑,黑甲森森,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在距离同济山庄一箭之地勒马停驻。
尘埃落定,曹文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虽满身尘土,却掩不住眼中的精光。
他没有废话,大手一挥。
身后的士兵立刻让开一条道。
十几辆牛车被粗暴地推了出来。
车上载着的,正是十几头病恹恹的母牛。
那些牛的乳房上、腹部下,密密麻麻全是黄豆大小的脓包,有的已经溃烂,流出黄白色的脓水,看着令人作呕。
庄内的流民和杂役们吓得连连后退,捂住口鼻。
“这……这就是救命的神物?”
有人难以置信地嘀咕。
“这也太恶心了,莫不是要我们要喝这病牛的奶?”
许元大步走出正堂,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他没有解释,直接走到一头病牛前。
那股恶臭扑面而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张羽!”
“在!”
“拿刀来!还有,准备干净的瓷碗!”
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小刀递到了许元手中。
许元蹲下身,盯着那头病牛腹部的一处成熟脓包。
刀尖轻挑。
“噗嗤”一声轻响。
脓包破裂,浆液流出。
许元手极稳,用瓷碗接住那些浆液,直到接了小半碗,才站起身来。
阳光下,那浑浊的液体显得格外诡异。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许元手中的碗,喉头滚动,充满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