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化不开。
七万大军,如一条潜行的黑色巨龙,蜿蜒于辽东崎岖的山道之间。
马蹄包裹着厚厚的棉布,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军中无人言语,只有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风声掠过耳畔的呼啸。
这是一场沉默的行军。
一场,赌上大唐国运的豪赌。
许元端坐于马背之上,身姿笔挺如松。
他没有看路,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千里之外的目标——平壤。
“曹文。”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身侧亲卫千户的耳中。
“末将在。”
曹文催马上前一步,与许元并驾齐驱,恭敬地抱拳。
“去队末,将那个叫薛仁贵的火头军,带到我身边来。”
“是,大人。”
曹文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尽管他也对这个名字感到无比陌生,更对一个火头军为何能得县令如此看重而心存疑窦。
但许元的话,就是军令。
他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执行。
马蹄声稍稍急促,曹文的身影很快便没入了后方黑压压的队伍之中。
许元勒住缰绳,让胯下的战马放缓了脚步。
他在等那个,即将在大唐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
没过多久。
一阵略显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曹文去而复返,他的身侧,多了一道略显局促的身影。
那人骑着一匹普通的战马,身上穿着一套明显不太合身的制式铠甲,头盔下的脸庞,在星光下显得黝黑而质朴,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但更多的,却是紧张与茫然。
他,就是薛仁贵。
“许……许将军。”
薛仁贵翻身下马,动作有些笨拙地想要行礼,却被许元抬手制止了。
“军中不必多礼,上马说话。”
“谢……谢大人。”
薛仁贵重新跨上马背,双手紧紧攥着缰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的脑子,直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他想不明白。
自己一个在火头营里烧火做饭的小卒,为何会被大唐皇帝亲口点名,又为何会出现在这支执行绝密任务的奇袭部队中。
现在,这支部队的最高统帅,大唐最炙手可-热的年轻权贵,竟然还亲自召见了他。
这一切,如在梦中。
许元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打破了沉默。
“薛仁贵。”
“小……小人在。”
“你知道,我为何要带你来攻打平壤吗?”
许元的问题,直截了当。
薛仁贵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摇头。
“小人……不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
“小人愚钝,不知大人深意,还请大人明示。”
许元笑了笑,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人心。
“我听说,你在火头营中,闲暇之时,总是在读兵书?”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薛仁贵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写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惊。
自己读兵书的事……
他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在军中几乎无人知晓。他总是趁着夜深人静,点上一盏油灯,偷偷地看。
一来,是怕被人嘲笑一个伙夫不务正业,痴心妄想。
二来,也是因为兵书珍贵,他那几本,还是早年变卖家产才换来的,生怕有所损坏。
这等私密之事,这位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看着薛仁贵震惊的表情,许元嘴角的笑意更浓。
他当然不会说,你的名字,早已在华夏流传了千年。
“是……还是不是?”
许元追问道。
薛仁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小人……确实读过一些兵法策论。”
他承认了。
在许元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面前,任何隐瞒都显得苍白无力。
“很好。”
许元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然。
“既然读过兵书,那便说说你的看法。”
“你觉得,我们此次奔袭平壤的计策,如何?”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问话了。
这是考校。
薛仁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可能决定他未来的命运。
他不敢怠慢,在马背上微微躬身,一边思索,一边沉声说道:
“回大人。此计……堪称神来之笔。”
“陛下亲率十三万大军,于安市城下正面牵制,此为正兵。”
“大人您,亲率七万精锐,千里奔袭,直捣黄龙,此为奇兵。”
“正奇相合,虚实相生,将渊盖苏文的三十五万联军玩弄于股掌之间。”
“此计若成,则高句丽国都旦夕可下,联军粮道被断,归路被绝,必定军心大乱,不战自溃。”
“此乃……一战定乾坤之绝世妙计!”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言辞恳切,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许元听着,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但是?”
他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薛仁贵的身子微微一颤,迟疑了片刻。
帐中议事之时,他只是一个远远跪在帐外的无名小卒,根本没有资格听到全部的计划。
但仅凭这一路行来的方向,和军中将校们只言片语的命令,他就已经将许元的整个战略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此刻,听到许元这带着引导性的话语,他知道,对方早已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
许元看着他迟疑的样子,语气依旧平静。
“但说无妨。”
“军中议事,畅所欲言。你是本将军亲自要过来的随军参赞,有这个资格。”
随军参赞?
薛仁贵又是一愣。
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个身份?
但许元的话,却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心中的隐忧,和盘托出。
“大人,此计虽妙,却也凶险万分。”
“如同一柄绝世的利刃,在刺向敌人心脏的同时,我等的咽喉,也同样暴露无遗。”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许元。
“我们这七万大军,是孤军深入。”
“一旦我们的行踪被高句丽提前发现,渊盖苏文必然会不顾一切,回师救援平壤。”
“届时,我军前有平壤坚城,后有数十万追兵,粮草无继,陷入重围。”
他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到了那时,我等七万人,恐怕……将有全军覆没之危。”
“而安市城正面,陛下手中的兵力,也将陷入绝对的劣势。”
“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战,我大唐,亦有大败之虞。”
话音落罢。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一旁的曹文,听得是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伙夫,竟然敢当着主帅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这几乎是在全盘否定许元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