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黄昏,城门口进出的百姓和商队络绎不绝,远处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一片宁静祥和。
“长安……”
李承乾贪婪地看着这一切,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干枯的面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真好啊……”
他喃喃自语,嘴角颤抖着,勾起一抹似哭似笑的弧度:
“原来……长安的夕阳,是这个样子的……”
“我还从来……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看过……长安城呢……”
晋阳公主跪在一旁,紧紧握着他枯瘦如柴的手,早已泣不成声,泪水打湿了衣衫。
“大哥……我们要进城了,父皇在等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兕儿……”
李承乾费力地转过头,目光在妹妹那张酷似母亲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眼中充满了眷恋。
“大哥……回不去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
这口气,全凭着一股执念吊着。
如今见到了长安,见到了这故土,那股气,也就散了。
“许元……”
李承乾的目光越过晋阳公主,看向站在一旁的许元,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
“我不进城了……”
“我这副鬼样子……若是让百姓看见……只会……只会给父皇丢脸……”
“我就在这儿……看着就好……”
许元心中一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承乾的视线再次投向那座宏伟的城池,仿佛透过那厚重的城墙,看到了那个高坐在龙椅上的威严身影,看到了那个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
还有那个温柔贤淑,总是护着他的母亲。
“父皇……”
他声音哽咽,两行血泪从眼角滑落:
“儿臣……错了……”
“儿臣这辈子……一步错,步步错……”
“儿臣不孝……对不起您的教诲……”
“若有来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不定:
“若有来世……儿臣不愿再生在帝王家……”
“只想……只想做个寻常百姓……”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哪怕是……种一辈子的地……”
许元看着李承乾,心中也有些感慨。
他是李世民的嫡长子,可是,本是未来这天下的主人,可最终却走到了这一步。
这一切,也许是他咎由自取,但他相信现在的李承乾,一定是真心悔过的。
“来都来了,进城吧!”
“你的父皇,已经原谅你了!”
许元走过去,拍了拍李承乾的肩膀。
李承乾惨然一笑,却是没有开口,但随后还是平静的走进了马车。
“进城!”
天色渐暗。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吞噬在厚重的城墙之后。
许元让张羽等人率领玄甲军驻扎在城外,自己则秘密带着李承乾等人伪装成普通人,平静的回到了长安城。
进城后,队伍没有在闹市停留,而是沿着僻静的御道,直奔皇城。
皇城,朱雀门。
平日里戒备森严、即便是王公大臣也不得擅入的宫门,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当值的禁军将领早已换成了李世民的心腹。
看到许元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以及身后那辆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守将没有任何盘查,只是神色肃穆地挥了挥手。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许侯爷。”
在错身而过的瞬间,那守将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紧迫。
“陛下有旨,不做停留,不入太极殿,直接去御花园。”
“陛下……在那儿等着。”
许元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一些。
“驾!”
马蹄声碎,敲击在宫廷的砖石上,像是急促的鼓点,每一声都敲在人的心头。
……
御花园。
深秋的御花园,早已没了往日的姹紫嫣红。
残荷听雨,枯枝败叶在夜风中瑟瑟作抖,满地的落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与凄凉。
偌大的园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洒下。
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凉亭之中。
李世民。
这位一手缔造了贞观之治、让四夷宾服的大唐天子,此刻并没有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而是一身寻常的便服。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脚下的步子凌乱而急促,完全没了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他在等。
等一个结果,等一个人。
“踏踏踏……”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御花园的死寂。
李世民的身形猛地一僵,随即豁然转身。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那队风尘仆仆的人马,看到了骑在马上的许元,也看到了那辆停在最后面的马车。
“来了……”
李世民的嘴唇微微颤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双阅尽沧桑的虎目中,此刻竟泛起了一层难以掩饰的水雾。
许元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
“微臣幸不辱命,带……带殿下回京了。”
李世民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甚至没有让他平身。
这位老父亲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那辆马车,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开半分。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脚步虚浮,甚至还要靠手撑着一旁的石桌才能站稳。
“乾儿……”
“乾儿在里面吗?”
李世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大声一点,就会把这好不容易盼来的希望震碎。
许元低着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在调整呼吸,在压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
刚才一路行来,车厢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心慌。
许元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缓缓侧过身子,指向身后的马车,声音低沉。
“陛下,殿下就在车上。”
“只是……殿下身体抱恙,恐无法下车行礼。”
李世民的身体再次一颤,跌跌撞撞地朝马车走去。
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对于这位征战半生的帝王来说,竟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近了。
更近了。
李世民站在了车辕前。
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黑色的帷幔垂下,像是一道生与死的界碑,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承乾?”
李世民轻轻唤了一声。
车内无人应答。
只有夜风吹过帷幔的轻响。
一种巨大的恐惧瞬间攫取了李世民的心脏,他的手颤抖着伸向车帘,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布料的瞬间,竟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他是大唐的皇帝,是杀伐果断的天可汗。
可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害怕看到儿子惨状的父亲。
“承乾……”
“父皇来接你了。”
李世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把掀开了车帘!
“哗啦——”
月光顺着掀开的缝隙,无情地灌入了车厢。
下一秒。
李世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