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黄毛不愿承认,但他的确爱上了思慧的便利店。自他12岁从山里来到G市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除了自己出租屋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归属感。
而思慧也很喜欢他的到来。不仅是因为有他的保护,南郊胡同的混混们一直没敢再来;更是因为她也对他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依赖。
他们的关系飞速进展:从最初鼓起勇气才能搭话,到后来甚至可以很轻松地攀谈一阵。只不过在绝大部分时候,仍然是思慧说、黄毛听。但他们两人都已非常知足。
曾经,他们的人生里只有黑色。直到相遇的那天,他们才找到了彼此的七彩阳光。
然而,黄毛却深知这份安全感的奢侈。在还清向伊周的“债”之前,他永远见不得光,也永远不得自由。因为,向伊周最忌讳他与外界的一切“节外生枝”。
黄毛还记得,自己在17岁时曾经收养了胡同里的两条流浪猫,但向伊周得知此事后,竟直接当着他的面,笑眯眯地亲手将那些生命活活打死,并将猫肉煮了让他吃下。
杀猫的那天晚上,向伊周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告诫道:“赵飞,你要记住,你不需要去爱任何外物,因为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
猫肉的酸涩味令他记忆犹新,思及作呕。从此,他便不敢再对任何人或物坦露好意。
直到21岁时,他又遇到了思慧。
他本以为,自己的往后余生,除了做向伊周的“刀子”之外再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可是思慧的出现却给了他对于另外一种生活的、新的向往。
他心里被向伊周熄灭的火焰,因为与思慧的惊鸿一瞥,又再度被点燃了。
这一次,黄毛有意对向伊周隐瞒了思慧的存在。尽管他从不会过问向伊周的所作所为,但他也并非完全不知:闹得G市人心惶惶的“星期四屠夫”案,多少都跟向伊周有关。
只是,出于对向伊周的“债”,即使黄毛知晓一切,也只能继续闭目塞听、听任差遣。
最近一阵的向伊周异常安静。黄毛没有收到任何短信。他又去了南郊的废弃报亭几次,见到的糖果也都是“红色”的,意思是“暂停行动”。
按照向伊周的要求,黄毛应该把每次接头的糖果直接吃掉以免留下证据。然而,许是出于对向伊周的无声反抗,或是出于最后的一点良心,他还是悄悄把那些糖块留了下来,将它们与思慧的棒棒糖一起放在了自家的窗台上。
这天下午,黄毛又来思慧的店里买烟。临走前,思慧也照旧叫住了他,“阿飞,你……要不要一起跟我吃个午饭?”
黄毛犹豫了一下,背对着思慧往前走了几步,径直坐到了小卖部门口的路肩上。
思慧看着他的背影会心一笑,将一只小桌板拎起来放到腿上,又将饭菜都码到桌板上,然后打开房门,推着轮椅走到了他的身边。
“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不过只是一些家常菜,你别嫌弃我哦……”
思慧红扑扑的脸上写满了娇憨的神情。她一边暖和地絮叨琐事,一边将筷子递给黄毛。黄毛一言不发地接过筷子,便开始像只饿久了的野狗似的专心闷头扒饭,只是时不时抬头,将菜盘里屈指可数的肉片挑出来送到思慧的碗里。
思慧爱怜地摸摸他毛躁的黄发,也不在意他是否搭话。她知道他在听,这就足够了。
说着说着,思慧谈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阿飞,你知道吗?我其实不属于这座城市,我是从大山里来的。小时候,我爸我妈都在城里打工,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所以都是我奶奶带我在村里过日子。”
听到“山里”二字,黄毛拿在手里的筷子顿了顿。
思慧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依旧沉浸在回忆里。
“阿飞,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坏的吗?那是在我8岁的时候,我们村里的孩子们都骂我是没爹娘的孩子,还堵着去学校的那条路不让我过去上学。我生气了,就想走出大山,走到城里去找爸妈回来。没想到半路上老天突然下了大雨,我淋雨发了高烧,村里的赤脚医又因为醉酒给我输错了药,最后我的烧退了,但从那以后腿就坏了。”
黄毛不自觉放下了饭碗,无言地看着思慧的红脸,目光里满是温柔。
然而,思慧的神情却格外轻松,甚至可以说是活泼,仿佛她在讲的不是一件改变了她生命的大事,而是有关命运的一个笑话。
“阿飞,我小时候不懂事,腿刚坏了的时候我还很高兴,因为我以为我爸妈一定会因为这事儿回村里来看我,到时候我就能在其他孩子面前出口气了。可我没想到是我奶骗了我,我爸妈其实不仅是进城打工去了,而是彻底不想再回村里来了。我这个女孩早就是他们的弃子,是本该在出生时就被扔到野地里去的。要不是我奶当初心软把我从地里捡回来,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黄毛爱怜地看着这个在这座城市里与他同命相怜的女孩,连呼吸都不禁开始小心翼翼,生怕连一声沉重的呼吸也会伤害到她。
可是,思慧显然比他想得更加坚强。
在他难得温柔的目光里,她举重若轻的讲述仍在继续:“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这些真相都是我奶奶在临死前才跟我说的。所以那个时候的我还在每天盼着我爸我妈回来,现在想想真像个傻子一样。”
“腿刚坏的时候我天天疼,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可家里止疼片还得留着给我奶吃,我就咬牙自己忍着不吭声,不让我奶知道我疼。睡不着我就干脆不睡了,每天晚上在心里盘算着等我爸妈回来了我要跟他们说些什么——我要给他们展示我新学会做的菜,还有我奶几年前买给我但我一直没舍得穿几次的新衣裳。哦对,我还给他们画了好多全家福,用村里上学的孩子扔到外面不用的废纸画的。虽然我早就不记得他们长啥样了,但我会照着电视里我最喜欢的明星画,男的画得像费翔,女的画得像倪萍,哈哈!小时候我真傻,是不是?”
黄毛不敢吭声,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幸好,他们已有了足够的默契。笨拙于世事的他只会出个“耳朵”。而思慧想要的,也只是这个“耳朵”。
“后来,我在村里大人的闲聊里终于听懂了点事,我就去质问我奶奶。但我奶人好啊,她直到那时候也依旧不跟我说实话,就怕我伤心。可是我却跟她说,如果你想让我相信我爸妈没有抛弃我,那就带我到城里找他们啊?”
“没想到我奶还真这么做了。她把村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带着我走出大山,到了这座城市里,用毕生积蓄在这胡同里开了这家小卖部,然后就病倒了。直到她倒下了我才知道,她早就快要病死了,可我那时候还那么对她说话,我真不是人。”
思慧的声音粗粗哑哑的,并不算好听。但落在黄毛的耳朵里却如同大山里的黄鹂鸟叫,让他感到无比亲切和触动。
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她的故事,随着她的讲述走马观花地目睹了她的前半生。
思慧淡淡地继续讲:“那时候,我哭着求我奶把小卖部卖了,拿钱去城里的医院治病。但我奶不答应,我知道,她是要留给我一个可以靠自己活命的法子。”
“她用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时间教会了我该怎么跟城里人一样进货、摆货、卖货,又亲手帮我给这小卖部的门安了一道从内打开的铁锁,然后就在冬天病死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是一个人。”
思慧的故事只用简单几句话便讲完了,可黄毛却感到一阵持久的心悸。
同样是自少年时起就开始品尝人间苦涩,黄毛本以为自己是这座城市里唯一孤独的人,如今他终于遇到了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他既为她感到心痛,又为自己感到一份幸运。
信任和陪伴的感觉尚且不提,他甚至已记不得自己上次听到这么多话是在什么时候了——似乎是在自己病愈出院的时候吧!那就是15岁的时候。
15岁以后,这座城里的绝大多数人在看到他时,都厌恶得像是在看一条脏兮油腻的流浪狗。除了有意“培养”他的向伊周,根本没人愿意接近他,更没人愿意跟他说这么多的话。
从15岁到21岁,已经过去6年了。
黄毛想,6年后的自己终于不再孤单了。
这样想着,黄毛看向思慧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温柔。他情不自禁地把身子朝着她挪了挪,但却仍然一声不吭。
思慧敏感地注意到了他靠近时的体温,这是她此刻最贪恋的温度。
她想了想,再次鼓起勇气争取:“阿飞,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跟我奶奶一样都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好人。所以我想……如果你也是一个人,如果你不嫌弃我是个……残疾人,那从今以后我们就一起过日子,以后的每天都像今天这样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好不好?”
单纯的她本以为黄毛的反应只有“答应”或者“拒绝”这两种可能,没想到黄毛一惊,竟突然从路肩上站了起来,吓得思慧的身子顺势向后一仰,放在膝上的饭菜骤然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
黄毛慌忙低头道歉,然后便转身,手忙脚乱地帮思慧将滚落在地的餐盘一个个捡回来,又挨个儿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灰土,才重新摆到她的面前。
思慧却并不关心这些,“阿飞,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
黄毛正在擦着手里的最后一只饭碗。一听这话,他的手突然如触电般停下。然后,他将饭碗一把塞到她怀里,故意避开她的目光,以沉默代替一切回答。
看着他的异样,思慧的心里愈发惶恐,“阿飞,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啊!”
黄毛依旧不回答。他烦躁地抓抓头发,竟突然转头蹲下,将思慧的轮椅直接抬了起来。他不顾她连串的质问和咒骂,将她连同轮椅稳稳地重新抬回小卖部的铁门里面,然后回身,将她的桌板和餐具也端回了门口。
“你……你好好的,我过几天再来。”
黄毛只用一句话就回应了思慧所有的喋喋不休。然后,他就像个行将出征的牛仔一般,踩着尘土飞扬的夕阳,决然远去。
走出小卖部所在的胡同,黄毛才像是逃出生天似的,靠在一道断壁上大口喘息。
思慧刚才的请求正是他所向往的,可现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呢?
他已经做了太多错事,难道还能再眼睁睁看地着一个好姑娘为了自己耽误余生吗?
回到落脚处,黄毛刚走进门,就一眼看到了窗台上摆着的那几颗色彩刺目的三色糖球。他眉头微皱、不禁侧目,却又瞥见了他专门放在窗台另一边的那根棒棒糖。
三色糖球与棒棒糖之间,不过是一个窗台的距离,却已是他的毕生难及。
他哀伤地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