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时候,赵京墨就跟新领导丁柠檬请了假。入职第一天就请假,这种在V公司绝对不可能成立的事情,在丁柠檬这里却轻松得到了批准。
丁柠檬听完她的理由,语重心长地说:“你放心回去吧,不用着急公司这边。很多心结,唯有在生死面前才能解开。”
借着父亲公司的安排,李空青等人下了飞机之后就坐上包车,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医院。
他们到时,赵父还在手术室里,赵母坐在手术室门外,盯着面前的方寸白墙默默发呆。
赵京墨见到母亲的脸,立刻不由地扑了过去。沈琼也习惯性地跟随她,却被站在身边的李空青一把拉回,“让她一个人待会吧。”
赵京墨没注意到两个朋友的心意,抓着母亲的手,心情复杂地问:“爸怎么样了?”
母亲似乎早已知晓父亲的病情,她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将父亲的情况告诉给她——原来,自从父亲开始强力逼她结婚的时候起,他就已经确诊为胰腺癌了。
而在她离家在外的时间里,父亲终日为她忧心忡忡,药物和化疗的效果因此越来越差。父亲为了不让自己成为她的负担,索性放弃治疗,直到前夜突然病危。
一听母亲说到“父爱”,赵京墨的心里就不自觉地生出了逆反情绪。
他爱她?他让她一次次跪在他面前,像一只畜生似的趴在地上匍匐、求饶。这是爱吗?
他在她因抑郁而想要自杀的时候,笑嘻嘻地将她拉到马路中央等车来撞,这是爱吗?
他逼着原本酒精过敏的她硬生生学会喝酒,逼她学会讪笑和谄媚于人,这是爱吗?
25年的时间,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因他的存在而夜不能寐,恐惧得辗转反侧。即使在长大以后,他也会不时出现在她的梦里,以梦魇的姿态嘲笑她因血脉而生的懦弱。
也许大逆不道,她曾有很多次都盼着父亲死去。可是,当枯瘦如柴的父亲被护士们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她的双眸竟还是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为什么?
她心上的所有伤痕都是因为父亲,她今天的一切性格弱点、情绪缺憾也都是拜他所赐,为什么她还会为着这样一个人而哭泣?
主刀医生在人群最后才走出来,满面疲惫地叹了口气,告诉她和母亲“已经尽力了”。
他接下来还叮嘱了很多东西,可是赵京墨一个字也没听见。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父亲的蓝色手术床,直到护士们推床转角,她便连父亲的发丝也看不见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听到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家属穿好隔离服,可以再去看他一眼。”
这应该就是最后一眼了。
在护士的帮助下,赵京墨全副武装到只露出两只眼睛,独自走进了病房。
ICUD病房里,曾经坚硬如山的父亲身上扎满了各色冰凉的管子,每一缕呼吸都被显示在屏幕上,捕捉着他缓慢消散的生命力。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脆弱至此的样子。
直到女儿走到身边握住了他的手,病床上的赵鹏飞才感受到了来人的声音。他艰难地睁开眼皮,透过眼前的缝隙看到了女儿的眼睛。
从女儿出生时候起,赵鹏飞就觉得:唯有女儿的这双眼睛生得最像他。
他竭力动动手指,蹭了蹭女儿的手心,然后用余光看向了床头柜上的纸笔。
赵京墨循着父亲的目光看去,立刻领会,将纸笔拿来放到了父亲的手里。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父亲艰难地侧过身,每一缕呼吸都沉沉地扑在呼吸面罩的塑料壁上。他吃力地用一只手在纸上划拉,良久,才写完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在口罩下冷笑一声,冷淡地摇了摇头。
父亲似乎误解了她的含义,竟也向她挤出来一个微笑,然后又侧过头,吃力地写下四个更加歪歪扭扭的字:你要幸福。
从感情上来说,赵京墨真的很想摔门而去。眼前这个男人虽是给了她生命的恩人之一,但也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她怎可能不恨?
可从理智上来说,她又知道他已时间不多——她毕竟受了他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总该让他走得安心一点。
于是,赵京墨做了个深呼吸,也回了父亲一笑,在本子上潦草地写下:我原谅你了。
父亲看到那行字,眼里竟然挤出了泪珠,呼吸面罩下的嘴唇动了动,似在念叨着什么。赵京墨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凑近去看,才通过口型辨出他的话语:李空青。
她赶紧出门去叫李空青。
不多时,李空青也穿着隔离服走进了病房。赵父看到他来,眼里竟迸出了几分神采。他竭力抬起干枯如枝的手,强硬地撑起身子,将李空青的手抓起来,覆到了赵京墨的手上。
赵京墨没有挣扎,反倒是李空青大吃一惊:“伯父,您这是?”
赵父的手并不放松,一双鹰钩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脸,似是想要通过眼神传递给他能量。可只是须臾,他便像是耗尽力气似的,身子骤然倒回了床上。
赵京墨平静地说:“爸,你放心吧,我会跟李先生好好过日子的。”
李空青一怔,回头看看赵京墨的眼睛,终于大胆回握住她的手,在奄奄一息的赵父面前作出承诺:“伯父放心,我一定会让赵京墨幸福的。”
在父亲面前,两人的手就这样一直紧握着。直到走出病房之后,赵京墨才挣开他的手,向他简单道谢后便去跟母亲说话。
母亲的神情依旧无比平静,一如她每次挨打挨罚时的样子。赵京墨走到母亲跟前,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他走了。”
母亲平静地点点头,“你爸原本不想让我告诉你的,他怕耽误你工作。但我觉得还是得让你知道,再由你自己选择来与不来。要不然……我怕你以后会怪我。”
赵京墨摇摇头,“我不会怪你们。但我也不可能只因为他临终前的几句话,就放弃了我对他20多年的恨意。”
母亲笑笑,目光忽然变得深邃:“我明白的。”
“你明白?”赵京墨有些惊讶。
她原本以为母亲会埋怨她忤逆不孝,却未想到母亲竟笑着容许了她的不原谅。
母亲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可也只是淡淡地解释道:“因为年轻时的我,也曾有一个跟你一样的父亲。”
她将欲问又止的女儿按到座位上,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本漆皮笔记本递了过去,“你爸之前跟我说,如果你来了,就让我把这本日记给你看。他说,这里面有他想说给你听的话。”
赵京墨愣了一下,心情复杂地接过笔记本,可只是潦草地翻看几页便又合上了。
“妈,算了。”她真诚地将母亲抱进怀里,“从今天起,你再也不用为了那个男人,或者再为了我而活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把属于你的人生还给你。”
“我们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