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日,凌晨2:54。
赵鹏飞因抢救无效而亡,时年51岁。
赵京墨跟新公司的领导丁柠檬续了假期,在家里主持了父亲的葬礼。
因为家里已无其他亲眷、母亲又一向身体不好,一切丧仪便只能由赵京墨独自安排。幸好,她的身边还有沈琼和李空青陪着,随后赶到的王重楼也从旁帮衬了许多,这才让一切礼仪都快速而周到地办好了。
这段时间里,李空青与赵京墨一直配合默契,还以准女婿身份为赵鹏飞扶棺送了他最后一程。赵京墨将他的善举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始终没有精力跟他道一声谢谢。
从10月31日上午,到11月2日凌晨,在这段不到48小时的时间里,赵京墨的人生仿佛被按了“加速键”,快速过完了从得知父亲重病、到亲眼看着父亲撒手人寰、又亲自送父亲去火化的历程。
在这期间,尽管赵京墨都没怎么休息过,但相比于疲惫,她的精神更多地是感到一种恍惚:看着父亲遗像上与之颇为相似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她的心里只觉得莫名烦躁。
时至今日,她还是难以置信:让自己涕泪交加、满目疮痍地活了20多年的罪魁祸首,竟然就这样简单地“人死账消”了吗?
逝者已矣。
可活着的人,要怎么面对因逝者而起的诸多烦恼呢?
赵京墨就这样一直紧绷着精神,带着复杂的心绪应付着现实里的应酬。看着前来吊唁的男女们半真半假的泪水,她只感到恶心和可笑。直到全部丧仪结束,她按照父亲的遗愿,将他的骨灰洒进大海里时,感受着海风吹拂在脸上的温度,她才忽然流下了两行泪水。
是为什么而流泪的呢?
赵京墨自己也不知道。
再次回到家时已是夜幕降临,赵京墨虽然已经好几天都没休息,却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她拉开窗帘看万家灯火,忽然想起了父亲托母亲带给自己的日记本,便将其从包里抽出来,随手其中翻开一页,摊到桌子上开始品读。
2013年7月10日 天气 晴
中考结束了快一个月了。自从中考成绩出来之后,小赵的情绪一直不高,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整天就窝在家里看电视剧,看着真叫人生气!我知道她是埋怨自己发挥失常,考不上省重点了。但是再难过也不该糟蹋自己!不就是一次考试失利嘛,有什么可颓废的?
这孩子还是太小了,没经历过啥大风大浪。但我也知道“读书”对于她的巨大意义,所以,我找了张哥帮忙,让他给小赵办到了次重点高中。张哥还跟我拍胸脯保证,会把小赵安排到这届最好的班。虽然费了不少打点,但这事办妥了,我也就放心了。小赵以后如果知道了,应该也会高兴吧。
2016年8月25日 天气 晴
在外忙了一个月的外勤,总算赶回家了。今天是小赵的升学宴,我一早就订好了酒店,想给她一个惊喜。从今天开始,她能陪在我身边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我们父女想再见一面也就越来越难了。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我不怕闺女离开我,我只怕她会渐渐忘了我。
最近不喝酒也总觉得脑袋昏昏的,可能是因为太忙了吧!但我还得给小赵多挣点体己。我现在多努力一点,等她长大之后就能活得更轻松一点。
从今天起,我得慢慢给她渗透点人情世故了。所以,我今天故意让她给所有来宾敬酒,让她学着怎么在酒桌上应酬,但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因为酒精中毒住了院。我是真的害怕了,万一小赵出了什么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医院抢救了一个小时,我站在手术室门口,却觉得我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万幸,大夫说小赵没事。
我把小赵推到病房,又抱起她重新放回到床上。她全程都安静地睡着,都不睁眼看我。也好,要是她清醒着,肯定不会乐意看到我吧!她一定觉得,是我把她害成这样的吧!
我抱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竟然这么瘦,连肋骨都摸得清楚——这还是我的女儿吗?
小赵啊,我也想在你身边多陪一会。可是公司那边离不开我,你会原谅爸的,对吗?
2018年2月18日 天气 雪转晴
今天紧赶着带老婆孩子回农村老家拜年,然后明天又得赶去海南谈生意。
小赵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看不懂我的眼色呢?我不就是喜欢在亲戚面前吹个小牛吗?她顺着我说几句也不会怎么着,却故意不给我面子,气得我又骂了她一通。小姑娘脸皮薄,被我骂得连晚饭也没吃,早早就去睡了。唉!
最近总觉得肚子疼,上周开会时还晕倒了一次,看来有空的时候得去医院检查一下了。小赵以后的日子还长,我得为了她好好活着,至少也要撑到看着她成家立业为止。
2020年10月2日 天气 多云
小赵啊小赵,今天你又气得我差点晕过去。我不过是想要让你尽早找个靠谱的男朋友,我是为了你好啊,你怎么就不明白爸的苦心呢?
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难道我们父女之间一定要走到鱼死网破这一步吗?你知道吗,当我开着车朝你冲过来的时候,即使我知道自己会把车在你面前刹住,但在汽车逼近你的那一刻,我还是怕了。我怕我失手撞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会真的害你?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犟?不管我怎么打你、骂你,我想要的,都只是你好好尊重我。我只是想让你记得,我是你爸呀!
2021年4月24日,天气 阴
今天你又提起了在你小时候我偷看你日记的事情。我才知道你竟然也会跟爸爸记仇的。我知道你也有隐私,可在我小时候,我爸妈也是随便把我的东西拿来拿去,甚至想扔就扔,我不也是一样长大了吗?
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可你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拉得下面子跟你道歉呢?
念在我是你爸的份上,你就跟我服个软吧,行吗?
2022年6月11日,天气 晴
大夫说我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了。小赵啊,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你穿着白色的婚纱、走在红毯上的样子了,在新婚时刻缺少了我的祝福,你是会感到遗憾,还是会感到庆幸呢?
我放弃了治疗,出院之后把家里的所有财产都转给了你和你妈。回家后我想了很多,也反思了很多。很多次我都想给你打一通电话,告诉你我的心里话,但一想到你看我的眼神,我就又打了退堂鼓。
小赵啊,咱们之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产生了这么大的隔阂呢?
我明明是你在这世界上唯二的亲人啊!
我知道你想跟我平等沟通,想跟我当地位平等的朋友。可是从古以来,三纲五常、男尊女卑就是不可违的人伦天理,你难道想让我放下为人父的尊严和你瞎胡闹吗?
一个没有了伦理纲常、父女尊卑的家,还能算是家吗?
2022年10月23日 天气 空
小赵,也许只有到我离开人世的那天,你才会明白爸爸的心意吧。
到了这人生的最后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可惜我已经来不及亲口告诉你了。
闺女,我不再求你能感谢我的付出,也不再求你能原谅我对你的伤害。
我只希望,在你未来的人生里,你不要活在我的阴影里。
东北的秋夜很长。
赵京墨在一盏橙色的台灯下,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看完了父亲留下的日记。
直到她合上最后一页,才发现窗外的夜已渐泛白,淅淅沥沥的雨从深夜一直下到黎明,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声音空灵。
活了25年,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父亲并非不爱自己,只是一直爱错了方式。
她循着记忆,从写字台的角落里摸出一本被人撕得七零八落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空白,随手捞过来一支笔,在上面“沙沙”地写起来。
这本日记就是初三时被父亲撕坏的。那天,父亲自称“偶然”地从她柜子里翻出了日记,看完后自然大怒,不仅当着她的面把本子扯烂,还罚她跪在自己床前忏悔,跪了整整一夜。等她被允许站起来时,她的两膝早已紫得发黑,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从那以后,她便不再写日记了。可那本写满了她少年心事的日记本却被她偷偷留下来,藏在了这个如秘密山洞般的角落里。这一藏,就是近十年。
她在这本饱含记忆的日记本上,给父亲写下了几行回应文字,然后将这封信小心封好,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枚打火机,将信封拿到窗台,点火烧掉。
橙红色的火苗在黎明的风中摇曳起伏,随之升起的白烟团在风的重塑下逐渐变得狭长、稀薄,又在灰蒙的天空中轻描淡写地掠过。
赵京墨凝望着缓慢升空的长烟,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薄烟能将她的信息捎给父亲,希望父亲在九泉之下能看得见。
忽然,她放在屋里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赵京墨被吓了一跳,一晃神,手上残存的纸片便带着最后一缕薄烟从窗台上坠了下去。她有些怅然地低头看看,叹了口气,回屋去接电话。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熟悉的三个字:向伊周。
赵京墨立刻警觉起来:向伊周为什么又会打来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