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年11月3日,凌晨0:02。
思慧的胡同小卖部难得黑着灯。黄毛披星戴月地走到小卖部侧门,用钥匙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自从上次受伤之后,黄毛便顺势跟思慧住在了一起。思慧虽然很爱“絮叨”,却给他带来了久违的、“家”的感觉,让他倍感珍惜。
可在珍惜之余,他又开始心悸:如果他现在想要退出,向伊周能放过他和思慧吗?
带着这份揪心,在今天下午的时候,他终于等来了向伊周的新短信。于是,他在思慧的水杯里放了点安眠药,趁着思慧熟睡,偷偷出门去往废旧报亭,拿走了上面的蓝色糖球。
按照约定:蓝色意味着“见面”,和随后“行动”。
黄毛抬头看看月色,估摸着还有一段自由时间,便先折返回家。
可他没想到:思慧竟一直坐在黑暗里等着他呢!
看着黄毛满面惊恐的表情,坐在床上的思慧只是淡淡地说:“阿飞,我总是在看着你,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你要做什么呢?”
她将杯里被加了安眠药粉的水缓缓倒在地上,复抬起头,朝着黄毛凄凄一笑,“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黄毛微微一怔,然后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趁我睡着之后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思慧强忍着哭腔,尽力平静地问:“电视里播的星期四屠夫,跟你有关。对不对?”
黄毛转过头,一双写满疲惫的眼睛似在求助一般地凝视着她的脸庞,却仍是沉默不语。这份沉默让思慧的心里愈发焦灼。可她知道她不能催,她必须要等他自己主动说出来。
于是,思慧只是坚定地望着黄毛的眼睛,希望用眼神给他鼓励。
终于,在思慧的注视下,黄毛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思慧点点头。于是黄毛侧了侧身,目光远远地看向思慧背后的土墙,思绪也开始飘远。
在黄毛的故事里,思慧看到了一个与自己身世相仿的男孩:
从前,在一个小山村里,有一个平凡的男孩。他从记事起就与他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只能在相册里见到爸妈的样子。可是爷爷奶奶对他很好,所以他的童年并没有孤独过。
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爷爷奶奶,也没敢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没有爸爸妈妈,他从小就被同村的孩子们欺负,被他们骂作是野孩子。小时候的他长得很瘦弱,也不敢反抗,便只能哭着跑回家翻看爸妈留下的相册。每到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就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他的爸妈是因为去了城里打工才没法回来看他,他也一直相信着这套说法。
直到12岁时,男孩的爷爷奶奶都因病去世了,他才终于被在城里‘打工’的爸妈接到城里生活。男孩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爸妈早已离婚,也早已各自成家、忘了他的存在。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村里那些小孩说的才是对的——原来,他真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男孩进城那天,男孩的亲生父母给他租了一个位于城郊的平房,又帮他办了转学手续,此后便双双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来自山村的男孩连日常说话都带着鲜明的地方口音,他也听不太懂城里人说的普通话。内心敏感的他感觉自己跟周围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墙——他走不进去他们的世界,而他们似乎也并不欢迎自己。
在城里生活的第一个冬天,年仅12岁的他却只能一个人上学、放学、做饭、吃饭……每天陪伴他的只有爸妈的老照片——那是他从放在农村老家的相册里抽出来的,他一直像护身符似的贴身带着。
城郊平房区鱼龙混杂,还有一帮扎根于此的胡同混混称霸其间。在被他们摸清底细后,年幼的男孩很快就成了他们的最佳欺凌对象。每当遍体鳞伤地回到家时,男孩都会摸出怀里的照片紧紧攥在手里,想要从中获得力量。
可是,在照片里的温润而笑爸妈和真实存在的父母之间仿佛有着云泥之别。无论何时,他给父亲打电话时都会被对方用方言狠狠痛骂。而他母亲的电话,则早已是空号了。
当孤独和失望一点点累积,男孩也慢慢学会了用暴力来保护自己。渐渐地,男孩的打架水平越来越好了。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不好惹,他还拿着卖废品挣来的钱去染了一头黄发。此后,他便一直保持着黄发。
在又一个冬去春来时,男孩的父母有意无意地断了他的生活费。而他也不会再失望了。
因为缴不起学杂费,男孩索性不再上学,彻底成了胡同混混。
——只不过,是一个绝不会欺负别人的胡同混混。
男孩本以为自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可是没过多久,他却突然病倒了。那是在他14岁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他得了白血病,急需骨髓移植。
那是他在人生中第二次见到他父亲。时隔两年,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疲惫地呼吸着,睁开一道眼皮看着玻璃窗后面的父亲正在满面忧愁地跟医生叨咕着什么。
随后,他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父亲便又消失了。
他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医护叔叔阿姨们的态度。尽管他们都刻意不在他面前谈及病情,但聪明的男孩还是听到了关键信息:他病得很重,急需骨髓移植,而他的父母在欠了医院一大笔钱后又再度消失了。
听到这个消息,男孩竟觉得毫不意外。他也完全可以想见:他的爸妈绝不会再回来了。
从现在开始,他终于彻底成为“野孩子”了。
为了赖掉医药费,男孩原本计划趁夜逃出医院自生自灭,却被当时的值班医生发现了。在那个医生的威逼利诱下,男孩说出了实情。没想到的是,这陌生医生竟主动提出要帮他。他不仅为他捐献了骨髓,还卖掉了家里的房子帮他缴清了一应治疗费用。男孩病愈出院后,也是医生定期给他汇款,才让他能够独自活下来。
从那之后,男孩就向医生发了誓:以后,他的这条命就是医生的。他想要自由地活着,就必须要先还清医生的恩情。
听完了黄毛的故事,思慧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问道:“我能理解救命之恩深似海,可是这个男孩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医生的恩情呢?”
黄毛轻轻叹了口气,忽然站起身,径直走出了小卖部。
听着身后思慧的喊声,黄毛强迫自己没有回头。
他相信思慧能够听懂:自己就是故事里的男孩。可他没有、也绝对不能告诉思慧的是,故事里的医生,就是G市医院赫赫有名的神内医师“向伊周”。
在城市的另一边。在警方和向伊周医生的安排下,李空青带着周小雨暂时住进了宾馆。
妻子终日沉睡在床,李空青就在一旁守着她,帮她擦身体、换衣服、为她讲睡前故事,一如平常。可旁观者都看得出来:他已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作为两人的好友,沈琼不止一次地劝说李空青要照顾好自己,可李空青却从来不在意。于是,就在今天晚上,无计可施的沈琼终于采纳了向伊周医生的提议,在李空青的水杯里偷偷撒了一点儿安眠药粉。
果然,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李空青长期积累的疲惫感在一瞬间全面爆发。
2032年11月3日,凌晨0:46。
李空青终于不自觉地倒在了周小雨的床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