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忽然落雪了。
微凉的风里，咖啡店门口的壁灯泛着幽光，将躲在门口猫笼后面的两条影子拉得老长。
其中一条影子的主人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问道：“沈小姐，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蹲在猫笼后面的沈琼像只行动敏捷的狐狸，贼笑着连拍了好几张赵京墨被求婚的照片，头也不回地说：“有啥不好的？我这叫带你学习先进经验！要不然你肯定连求婚都不会！”
被迫“学习”的男人愣了愣神，茫然地说：“可是沈小姐，我从来没打算要结婚啊。”
沈琼秀眉一扬，一把将猝不及防的男人拉到墙边来了个“壁咚”。
雪片在他们身边零落飘散，将纷彩的世界变成一片纯洁的白色。
王重楼低头，看着沈琼仰起小小的脑袋，用下巴质问他，“王重楼，你可别告诉我，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完全没感觉！”
王重楼耿直地说：“我……我……”
“算了。”沈琼轻声一笑，忽然放开了对他的禁锢。她将双手插袋，摆出一副大咧的态度看他，“我跟你开玩笑呢！刚才被我吓到了吧！”
“确实很有气势……”王重楼揉揉自己的颈椎骨，只觉得如释重负。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沈琼转过身，在他前面走得飞快。
她的声音很低、很淡，似乎还有些颤抖。王重楼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刚想追上她一问，可她却径直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连招呼也没打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当夜深时，雪也下得更大了。
年节这一阵仍是数九寒天，正是东北最冷的时候。可小镇的商业街上却依旧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只是，这份喧闹并不属于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当王重楼挂断电话指挥着出租车赶到时，看到的竟是一片狼藉。
沈琼一动不动地坐在路边一家711便利店的门口，将脸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她的身旁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被捏扁了的啤酒罐。
他有些困惑地抓抓头发：沈小姐不过是嫁出去了一个闺蜜，至于激动成这样吗？
话虽如此，他还是立刻打开车门，打着伞走向沈琼，“你……”
沈琼应声抬头，哭红的泪眼对上了一双焦急无措的眼睛。
“你……我……”
王重楼自诩已见过诸多紧急场面，可一看到沈琼无助落泪的样子，他便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即使，他觉得，眼前的一幕奇异地似曾相识。
木讷直男的他别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只好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替她打伞挡雪。
沈琼抬头看他，醉醺醺地笑道：“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东北人哪有在雪天打伞的……”
说完，她忽然避开他的伞，快步向前走去。
王重楼一怔，赶紧举着伞紧随其后。
年节前后的商业街最是人满为患。在拥挤的人群中，两人像竞走似的穿梭其间。王重楼别扭地高举着伞，目光死死地锁在沈琼的身上，生怕他会弄丢了她。
终于，他看到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了脚步。他赶紧快步上前，总算赶上。
“啊欠——啊欠欠欠——”
原来她停下来，是为了打喷嚏。
王重楼想了想，随即突然开窍似的抓住了沈琼的胳膊，“沈女士，麻烦帮我拿一下伞。”
沈琼的哭腔顿了一下。人没有看他，却应声伸出了手。
王重楼赶紧将伞把塞给沈琼，然后快速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肩膀上，“好了。”
沈琼依旧木木地站在原地，微垂着头，不动也不说话。王重楼便陪着她一起“罚站”。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任凭面前的交通灯颜色变换、身边的路人换了一波又一波。
不知过了多久，王重楼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小声说：“沈小姐，还是换我来撑伞吧，你撑得太低了，总是戳着我脑袋。”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终于逗笑了沈琼。
她抬起头，佯怒地将伞柄塞回给王重楼。
紧接着，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沈琼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趁着他还一脸懵的时候，抬起头吻了上去。
王重楼不可置信地以一个从未预想过的距离去看沈琼。
沈琼长而翘的睫毛在这一吻下动情轻颤，看得他有些出神。
一种原始的本能让他隐约觉得自己此时也应该做些什么，可他在这方面极有限的经验却导致他在这一时刻完全宕机，只能被动接受。
当一吻结束，沈琼才顶着通红的眼睛和相同颜色的脸颊，故作霸道地指着他说：“王重楼！虽然咱俩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本姑娘就是喜欢你了！你要是不同意……你就等着吧！”
与此同时，在位于地球另一边的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此刻还是白天。
在一座位于城郊的山间墓园里，一个身材很瘦的男生捧着一束新鲜的小雏菊，打着伞，从一排排肃穆的石碑前走过。
这里也下着雪。灰蒙的雪幕与四周的纯色融为一体，让男生仿佛走进了一幅水墨画里。他在一块石碑前蹲下身子，把带来的花束郑重地摆放到碑前。
虽然墓中仅睡着一人，但在墓碑上却奇怪地贴着一张黑白色的双人照片。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的爱侣，看起来皆与男生的年纪相仿。
——那是他父母年轻时的样子。
男生用柔软的指肚拂过照片上父母的脸颊。彼时的他们都还阳光灿烂、笑意如花，他们之间的爱情也仍处在最新鲜旺盛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们一定不会料想到：“未来”的他们是怎样在并不长久的婚姻里相互折磨，又是怎样在自我编织的“美好”谎言中一点点失去了自己。
男生站起身，目光忽然落在了石碑上方。
他的母亲才在这里睡过了一个冬天，墓碑上便已落了不少灰尘。
——也许除了他之外，这世间已无人还记得她生前几乎拼尽全力来维持的“荣耀”吧！
而再过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也许连他也不会再记得她了。
男生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干净手帕，轻轻擦掉碑上的灰尘。纤细的手指抚过每一处边角，最终覆上石碑中间的篆体刻字：孝子向伊周之母曲颖之墓。
向伊周还记得，母亲是在去年冬天的最后一个星期四离世的。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为此而高兴。可在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他所感到的，竟是一种心事未竞的怅然。
征得墓园管理员的同意之后，向伊周要来了一个小火盆，在母亲的碑面前默默地点燃了几盘磁带和一本蓝色的笔记本。
那些磁带是他在整理家中的遗物时偶然发现的。至于笔记本，为了逃避母亲带给自己的压力，他曾在这个本子里偷偷写满了自己扭曲、复杂的念头，可当母亲离开时，他重新翻阅笔记的内容，忽然释怀了。
入冬以来，每到夜深人静时，他的脑海里总会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
那是一个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声。她说：
不要后悔自己付出过的爱，也不要怀疑身边的人回报给你的爱。
不要把对爱的渴求寄托到外人或外物的身上。
她说：你还有机会，放下仇恨，去做你自己。
红色的火焰忽上忽下地在风中摇曳，随风而起的薄烟在落雪的天空中轻描淡写地掠过，像是在宣告一个故事的完结。
向伊周温柔地凝视着面前的火苗，心想：“母亲应该也是爱父亲、爱自己的吧！”
——只可惜，母亲一直都爱错了方式，也没来得及等到他能来教给她“爱”的时候。
清冽的山风“忽”地拂过一丛纸页。在笔记本的扉页处，隐约可见一行俊秀的楷书。
那是向伊周送给脑海里那个声音如空谷幽兰般的女子的一首诗：
想你的时候我思绪万千，
落笔时却只写成一句“我爱你”。
我对着蓝天和大地、乌云和繁星、白天和黑夜沉吟你的名字，
我在暮色降临、黑夜笼罩、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回顾你的声音，
我对着世界上的一切生灵聊起你，
却唯独在你面前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