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天空被高楼切割成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快餐的味道。陈小舟站在汽修厂门口,看着车来车往的街道,恍惚间还能闻到故乡河水的湿润气息。
四个月前,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一张技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小镇。姐姐送到车站,眼眶红肿却强装笑颜:“好好学,别惦记家里。爸那边……我会看着。”
他知道姐姐说的“看着”是什么意思——继续那场无声的树洞交流,维持那条脆弱得几乎不存在的联系。
技师学院的生活规律而充实。白天学习发动机原理和电路检修,晚上在宿舍看书或与室友聊天。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没人知道他的家庭故事,没人用那种混合同情与好奇的眼神看他。
表面上,陈小舟正在成为一个“正常人”。他成绩中上,与同学关系融洽,甚至开始被室友拉着参加周末联谊。但在内心深处,他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最明显的是在实训课上。当老师讲解船舶发动机时,他发现自己异常专注,甚至主动去找额外资料研究。同学打趣:“怎么,以后想去修轮船?”他只能笑笑,无法解释这种莫名的执着从何而来。
此间,他认识了林薇。她是隔壁师范学校的学生,在一次同乡联谊会上相遇。林薇笑容明亮,说话直接,来自一个听起来就很正常的家庭——父母都是教师,有个读高中的弟弟。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第三次约会时,林薇随口问道。
陈小舟正在切牛排的手停顿了一下:“我爸……退休了。妈妈去世了。姐姐在纺织厂工作。”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真相又不会吓跑对方的答案。林薇体贴地没有多问,转而聊起了她班上的趣事。陈小舟松了口气,却感到一丝愧疚。
随着交往深入,这种愧疚感与日俱增。林薇带他回家吃饭,她的父母友善而周到,饭桌上的话题从教学工作到假期计划,一切都那么正常、有序、可预测。陈小舟礼貌地应答,内心却感到一种奇怪的窒息感。
周末,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走在霓虹闪烁的街头,林薇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毕业后我想回老家教书,我爸妈说可以帮我们在学校附近买套房。”
陈小舟僵了一下。林薇已经把他们纳入了她的人生规划,而他连如何讲述自己的家庭都做不到。
“怎么了?”林薇察觉到他的异常。
“没什么。”他勉强笑笑,“只是还没想那么远。”
事实上,他无法想象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结婚、买房、生子、退休……仿佛人生只是一条预设好的流水线。这种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再正常不过,对他却像是一件过于紧身的外套。
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开始在梦中回到那条河。有时是平静的水面,倒映着白云;有时是暴风雨中的乌篷船,父亲站在船头,眼神平静地望着他;最常梦见的是那个树洞,他往里放东西,却永远等不到回礼。
醒来后,他总会下意识地查看手机,期待姐姐的消息,又害怕收到坏消息。但姐姐很少主动联系,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不过问彼此的生活,就能假装一切都好。
学期最后一周,实训课考核内容是检修一台老式柴油发动机。陈小舟拆开发动机盖时,忽然愣住了——内部的传动结构和父亲那些图纸上画的如此相似,仿佛是一个缩小版的船舶发动机。
“怎么了?”老师走过来问。
陈小舟摇摇头,埋头工作。他的手指似乎有自己的记忆,熟练地拆卸、检查、更换零件。当发动机重新轰鸣起来时,老师惊讶地看着他:“你很擅长这个啊。”
这一刻,陈小舟忽然理解了父亲对技术的热爱——在机械的世界里,故障总有原因,问题总有解决方案,不像人际关系那般复杂难测。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打电话给姐姐时,他的手心在出汗。
“姐,我想……暑假回去看看。”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看谁?”
“都看。”他说,“也看看爸。”
姐姐叹了口气:“小舟,过去就过去吧。林薇爸妈不是邀请你去他们家过暑假吗?多好的机会。”
“我会去的,但先回家一趟。”
“回家”这个词脱口而出,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把那个小镇称为家,尽管那里只剩下痛苦的回忆和一个住在河上的父亲。
暑假第一天,他坐上了回乡的大巴。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逐渐变为田野村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越是接近小镇,他的心跳得越快。
姐姐到车站接他,明显胖了些,气色也好多了。陈小舟拥抱了她,真心为她高兴。姐姐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希望,不再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
家里打扫得很干净,母亲的遗照摆在柜子上,笑容温柔。姐夫话不多但手脚勤快,正在阳台修电风扇。
一切都显得正常而平静,仿佛那条河和船上的人只是集体幻觉。
第二天清晨,陈小舟独自来到河边。夏日的河水丰沛而平静,芦苇长得比人还高。他走向那棵老柳树,只见树洞里空空如也。
他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升高,汗水湿透了衬衫。乌篷船没有出现,河面上只有几只水鸟在嬉戏。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树洞里的一点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凑近看,是一枚钓鱼用的铅坠,被精心打磨成了心形。
陈小舟拿起那个小小的金属物,手心感到莫名的重量。这是父亲放的吗?是什么时候放的?想要表达什么?
回到省城后,他与林薇的约会越发频繁,但隔阂也越来越明显。林薇喜欢计划一切,而陈小舟开始抗拒这种规划;林薇谈论着未来的房子和孩子,而陈小舟发现自己无法投入地参与这些想象。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来省城参加交流活动的林薇父母约他们在商场见面,四人一起喝茶。林薇母亲热情地介绍着某个亲戚家的新房,并暗示可以帮陈小舟在教育局找份稳定工作。
“小舟技术很好,以后自己想开家汽修店。”林薇笑着插话。
“那多辛苦,”林薇母亲摇头,“还是体制内好,稳定又体面。到时候你们生了孩子,我们还能帮忙带。”
陈小舟看着她们母女俩热烈地讨论着自己的人生,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抽离感。他仿佛站在玻璃窗外,看着里面的人表演一场名为“陈小舟的人生”的戏剧。
“对不起,”他突然站起来,“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
林薇追到商场门口,脸上写满困惑和受伤:“你怎么了?我妈也是为我们好。”
“我知道。”陈小舟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只是……我需要一点空间。”
“空间?什么空间?我们不是在认真交往吗?”
陈小舟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仿佛有另一个自己被困在那条河上,与父亲一起漂流,无法真正上岸融入“正常”的生活。
这次争吵后,两人关系明显冷淡了。林薇说他“忽冷忽热”“难以捉摸”,他无法反驳,因为他自己也不理解这种时不时袭来的疏离感从何而来。
深秋的一个傍晚,陈小舟独自在操场上跑步。天空飘着细雨,像极了故乡梅雨时节的气息。他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尽,仰面倒在草坪上。
雨水打湿他的脸,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河边。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选择——不是逃避,而是拒绝。拒绝被定义,被规划,被塞进一个不适合自己的模子里。
手机响起,是林薇的短信:“我们谈谈吧。”
陈小舟看着这几个字,久久没有回复。他知道谈话的结果会是什么——要么继续扮演一个“正常人”,要么失去这段关系。
雨越下越大,他仍然躺在草地上,任由雨水浸透衣服。远处教学楼的灯光温暖明亮,同学们匆匆跑过,寻找避雨的地方。
但他不想移动。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联结,仿佛在与父亲共享同一种雨水。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却同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最后他回复了短信:“对不起。”
没有解释,无法解释,就像父亲从未解释为什么选择那条河。
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站在乌篷船上,父亲在船头掌舵。河水无声流淌,两岸的灯火明明灭灭,却都与他们无关。
醒来后,窗外省城的黎明刚刚来临。陈小舟静静地躺在床上,第一次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孤独。
岸上的生活继续向前,而他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那条河里,与父亲一起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