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镜像人生
藏野2025-09-26 13:223,328

  城中村的出租屋隔音很差,隔壁夫妻的争吵声穿透薄墙,伴随着婴儿时断时续的啼哭。陈小舟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恍惚间觉得那形状很像故乡的运河。

   来省城已经两年,技师学院毕业后,他在一家汽修店找到了全职工作。老板人不错,同事也友善,但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

   林薇在一个月前正式提出了分手。“你人很好,但是……”她犹豫着寻找措辞,“好像总有一部分你,我永远也够不到。”

   陈小舟没有争辩。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就像河心的父亲一样,他的一部分永远漂留在水面上,拒绝靠岸。

   出租屋的房间虽小,但有一个小阳台,能看到一小片天空。偶尔有候鸟飞过,他会下意识地猜测它们是否也曾经过故乡的那条河。

   这天下午,汽修店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一个中年男人推着一辆老式自行车进来,后座上绑着钓鱼竿和水桶。

   “闸不灵了,能修吗?”男人问,声音沙哑。

   陈小舟点点头,接过自行车。男人就在一旁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柜台,眼神飘向门外,仿佛急着去什么地方。

   “您这是要去钓鱼?”陈小舟一边修车一边搭话。

   “嗯,运河那边今天应该不错。”男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陈小舟的手停顿了一下:“运河?”

   “就城西那段,还没完全整治的。”男人看了看表,“麻烦快点儿,再晚就错过时机了。”

   陈小舟加快动作,心里却泛起奇异的感觉。他想象着这个男人在运河边钓鱼的样子,是否也会有一条乌篷船从附近经过,船上坐着一个沉默的垂钓者。

   修好车,男人匆匆付钱离开。陈小舟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也想去钓鱼,就现在。

   老板惊讶地看着他提前下班的请求,但还是同意了。陈小舟没有渔具,就去二手市场买了最便宜的钓竿和一个小桶。

   城西的运河段确实还没被完全开发,两岸杂草丛生,远处有工地的轰鸣声,但这一段还算安静。几个钓鱼人分散坐着,彼此不打扰。

   陈小舟找了个空位,学着别人的样子甩竿入水。他其实不会钓鱼,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借口,在这里坐下,看着水面。

   浮漂随波晃动,阳光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金鳞。时间慢慢流逝,他的思绪也随着水流飘远。他想父亲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在垂钓,是否偶尔会想起岸上的家人。

   “新手?”旁边一个老者忽然开口。

   陈小舟回过神,点点头。

   “看你就不会。”老者笑了笑,“鱼饵都没挂好。”

   他走过来,熟练地帮陈小舟重新挂饵,调整浮漂深度。“钓鱼要有耐心,但不能发呆。要感受水的流动,鱼的动静。”

   陈小舟谢过老者,重新抛竿。这次他试着专注起来,感受手中钓竿的细微振动,观察水面的波纹变化。奇妙的是,当他真正投入时,内心的嘈杂竟然渐渐平息了。

   那天他一无所获,但离开时却感到一种罕见的平静。之后,钓鱼成了他每周的习惯。他不在乎能否钓到鱼,只是需要这段在水边的时间。

   一个周日的下午,店里来了个年轻妈妈,带着个小男孩。孩子的玩具车坏了,轮子掉了一个。

   “能修吗?”女人问,同时拽着好奇乱摸的儿子,“别碰东西,脏。”

   小男孩约莫四五岁,眼睛大大地盯着陈小舟手中的工具,完全没有听到母亲的警告。

   陈小舟修车时,小男孩就趴在柜台边看,不时提出问题:“那个是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个?”“我可以试试吗?”

   女人的手机响了,她走到门口接电话。小男孩趁机溜进工作区,伸手去摸一把扳手。

   “小心。”陈小舟及时拦住他,“这个很重,会砸到脚。”

   “我想帮你。”小男孩认真地说。

   陈小舟想了想,找来个废弃的小螺母:“那你帮我拿着这个,很重要的零件。”

   小男孩郑重地接过螺母,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肩负重大使命。

   修好车,女人付钱时道歉:“不好意思,孩子太皮了。”

   “没关系,”陈小舟说,“他很聪明。”

   女人苦笑:“聪明有什么用,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像……”她突然刹住话,尴尬地抿抿嘴。

   “就像我这样?”陈小舟替她说完。

   女人红着脸拉着孩子匆匆离开。小男孩回头朝他挥手,手里的螺母还在闪闪发光。

   陈小舟站在原地,忽然理解了父亲当年在厂里的心情。被人轻视,被当作反面教材,这种滋味确实不好受。

   晚上,他照例和姐姐通话。“爸怎么样?”他问。

   姐姐明显迟疑了一下:“老样子。前几天社区又来问,我说他……去外地亲戚家了。”

   陈小舟沉默。谎言越来越熟练,仿佛父亲真的只是一个远行的亲戚,而不是河上的幽灵。

   “对了,”姐姐转移话题,“你还记得赵叔叔吗?爸以前厂里的同事。他儿子明天结婚,请了我们家。你要不要回来一趟?”

   陈小舟本想拒绝,但姐姐补充道:“赵叔叔特意问起你,说很久没见了。”

   周末,陈小舟回到了小镇。婚礼办得很热闹,赵家包下了镇上的小酒楼。姐姐和姐夫已经先到了,坐在亲戚那桌。

   赵叔叔见到陈小舟,热情地拉着他手:“小舟都这么大了。听说在省城发展?有出息。”

   寒暄中,陈小舟得知赵叔叔下岗后开了家五金店,如今已经有两家分店。儿子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新娘是公务员。

   “你爸要是看到今天,一定很高兴。”赵叔叔多喝了几杯,话也多起来,“当年在厂里,就属你爸技术最好。可惜啊……”

   可惜什么,他没说下去,只是拍拍陈小舟的肩膀。

   宴席过半,新人来敬酒。新郎西装革履,新娘婚纱洁白,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宾客们举杯祝福,说着“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吉利话。

   陈小舟机械地举杯,却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感。这一切太完美了,太按部就班了,仿佛人生只是一道必须按照标准答案解答的数学题。

   他去洗手间透气,在走廊遇见了一个人——父亲以前厂里的徒弟,姓刘,大家都叫他小刘。小刘现在也四十多了,微微发福,眼角有了皱纹。

   “小舟?”小刘认出他,有些惊讶,“好久不见。”

   两人站在走廊窗边聊天。小刘现在在邻市工作,做的是技术老本行。“你爸的事,我听说了。”他忽然说,“其实我不惊讶。”

   陈小舟看向他。

   “师傅一直和别人不一样。”小刘望着窗外,“记得有次厂里搞联欢,大家都喝酒唱歌,就他一个人躲在角落画图纸。我说师傅去玩会儿吧,他说:‘水里才能游,岸上只能爬。’”

   “什么意思?”

   小刘摇摇头:“当时我也不懂。后来自己经历多了,慢慢有点明白了。有些人就像鱼,放在岸上就是痛苦,哪怕岸上的人都说那才是正常生活。”

   婚礼的喧哗从门缝中漏出来,喜庆的音乐和笑语阵阵。小刘掐灭烟头:“我得回去了。代我向师傅问好,就说……小刘懂了。”

   宴会结束后,陈小舟没有立即回省城。他独自来到河边,看着暮色中的乌篷船。船篷里亮着灯,父亲的身形在篷布上投下剪影。

   他忽然想,自己选择在省城的生活,是否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岸上爬行”?

   回到汽修店后,陈小舟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客人因为他修车的手艺称赞他时,他会坦然接受;当老板提出要给他加薪时,他不再谦让地说“还好还好”,而是真诚地道谢。

   最明显的变化是他开始拒绝一些不必要的社交,例如同事们的KTV邀请、老同学的聚会,甚至老板安排的相亲。他不再强迫自己融入这些让他不适的场合。

   一个雨夜,他接到姐姐的电话,得知姐姐产检有些问题,需要住院观察。姐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医生说可能要提前剖腹产,我害怕……”

   陈小舟立即请了假,赶回小镇。在医院走廊,他看见姐夫蹲在墙角,双手捂脸。产房里,姐姐的呻吟声断断续续。

   这一刻,他无比想找个人依靠,想有人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唯一能想到的,是河上那个永远不会出现在此场合的父亲。

   最终,姐姐奇迹般地生下一个男婴,虽然早产需要住保温箱,但医生说情况稳定。

   看着保温箱里那个小猫般脆弱的生命,陈小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他不再是孩子了,他是舅舅,是家族新一代的守护者。

   出院那天,他推着轮椅送姐姐到医院门口。阳光很好,姐姐怀抱着婴儿,脸上有着疲惫而幸福的光辉。

   路过河边时,姐姐忽然说:“停一下。”

   她望向河心,乌篷船静静地停泊在那里。有片刻,陈小舟以为她会说什么,但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走吧。”

   就在他们转身离开时,陈小舟瞥见船头出现了一个身影。父亲站在那儿,远远望着医院方向,手中拿着什么东西。

   第二天,陈小舟在树洞里发现了一个手工雕刻的木制摇铃,做工精细,铃舌是用河蚌壳磨成的。摇铃旁,还有一条新鲜的鲫鱼。

   这一刻,陈小舟站在河边,泪水无声滑落。或许父亲从未真正离开,只是用一种他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继续爱着这个家。

   回省城的车上,他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忽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何其相似:都在用孤独守护着内心的自由,都在世俗期望与自我实现间寻找平衡。

  他不是父亲的翻版,但确是父亲的镜像——映照着同一种孤独,同一种倔强,同一种对真实自我的坚持。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疾病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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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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