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的残骸
藏野2025-09-24 18:492,493

  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如影随形,渗入衣服纤维,缠绕在鼻腔深处,久久不散。陈小舟靠在ICU外的墙壁上,看着医生与姐姐低声交谈。姐姐的肩膀垮着,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枝条。

   母亲又一次从鬼门关挣扎回来,但每次这样的抢救都让这个家更加支离破碎。

   “医药费……”姐姐送走医生后,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又该交了。”

   陈小舟沉默地点点头。父亲出走后的这三个月,钱像水一样流走。母亲的抗癌药大多不能报销,每次抢救都是数千上万的费用。家里的积蓄早已见底,亲戚们的借款也渐渐没了下文。

   回到家中,姐姐终于崩溃了。她瘫坐在母亲常坐的那张旧沙发上,眼泪无声地流淌:“怎么办,小舟……我们怎么办……”

   陈小舟站在逼仄的客厅中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家的破碎。墙上的全家福还挂着——照片上的父亲微笑着,眼神温和,与现在河上那个“疯子”判若两人。母亲那时还没生病,面色红润,一只手搭在父亲的肩上。

   如今,相框蒙了灰,却没人有勇气去擦拭。

   这天晚上,陈小舟翻出了家里的存折和账本。数字令人绝望。姐姐在纺织厂的工作刚够维持日常开销,而他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原本就已是这个家的沉重负担。

   “我得辍学。”他对姐姐说。

   “不行。”姐姐的反应很激烈,“妈要是知道,死都不会瞑目。你必须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钱。”

   “……我会想办法。”姐姐咬紧嘴唇,眼中闪过决绝的光。

   第二天,姐姐请了事假,一早出门去了。陈小舟在家照顾母亲。母亲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醒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午后,陈小舟替母亲擦拭身体时,发现她枕头下藏着一张照片——是父亲年轻时的单人照,站在一条渔船旁,笑得灿烂。照片边缘已经被摸得发白。

   这一刻,陈小舟突然意识到,母亲或许从未真正恨过父亲。她的愤怒和咒骂,不过是无法承受的被抛弃之痛。

   姐姐傍晚才回来,面色灰败,但手里紧攥着一个信封。

   “大舅借了五千。”她把钱放在桌上,“说不用还了。”

   陈小舟知道这“不用还”背后的含义——是施舍,也是暗示以后划清界限。

   接下来的日子,姐姐开始拼命加班,接私活。陈小舟则担起了所有家务和照顾母亲的责任。他学会了打营养针,换尿布,按摩防止褥疮。十八岁的少年,手上竟有了粗茧和疤痕。

   最艰难的是面对外界的好奇和怜悯。

   邻居们时常“顺路”来访,带着自制的小菜或汤水,眼睛却不住地往屋里瞟,试图捕捉这个家庭破碎的更多细节。

   “你爸还没消息?”居委会的李大妈每周都来登记,语气关切却掩不住猎奇的心态,“这样吧,我帮你家申请个低保,虽然钱不多……”

   陈小舟每次都会礼貌地道谢,然后迅速结束对话。他渐渐学会了用沉默筑起一道墙,隔绝那些真正关心和仅仅是看热闹的目光。

   但最伤人的往往来自亲人。

   大姑来看母亲时,话说得直白:“青山这是造的什么孽,好好一个家弄成这样。小舟,不是姨说你爸的不是,可他这事做得太绝了。”

   小舅更是直接:“就当没这个人了。你们姐弟俩好好过,赶紧把他那条破船处理了,眼不见心不净。”

   陈小舟沉默地听着,不辩解也不附和。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暗暗为父亲辩护——也许父亲并非残忍,只是选择了另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生存方式。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愧疚,仿佛背叛了病榻上的母亲。

   一个月后,姐姐病倒了。连续加班和精神压力让她发起高烧。家庭的重担完全压在了陈小舟肩上。

   这天清晨,他推着轮椅带母亲去医院复查。天空飘着细雨,路过河边时,母亲突然激动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轮椅扶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陈小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雾霭朦胧的河面上,那条乌篷船静静漂着,船头坐着一个人影,正在垂钓。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母亲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混浊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船上的身影始终没有回头。

   陈小舟推着轮椅快步离开,心脏狂跳。回到家中,母亲异常安静,不再呻吟也不再焦躁,只是望着窗外,直到夜幕降临。

   夜里,姐姐的烧退了,挣扎着起来帮忙。

   “今天妈好像特别安静。”她摸着母亲的额头,轻声说。

   陈小舟没有提起白天的事。

   周末,陈小舟去找工作。小镇机会有限,最后他在一家摩托车修理店找到了零工,每天下午工作四小时,工资日结。

   老板是个粗犷的中年人,知道他家的情况后,拍拍他肩膀:“好好干,日子总会好的。”

   修理店的工作又脏又累,但陈小舟却从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故障总有原因,损坏的零件可以更换或修理,一切都有解决的方法——不像他的家庭,破碎得毫无逻辑,无法修复。

   一天,他正在换轮胎,店里收音机播放着一档谈话节目,嘉宾说:“人在极端困境中往往会做出非常规选择,那不是疯狂,而是生存的本能……”

   陈小舟停下手里的活,怔怔地听着。

   下班后,他绕路到河边。夕阳西下,河面泛着金光。乌篷船系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这是父亲少数几个靠近岸边的时刻。

   陈小舟站在树后,静静观察。父亲正在船头煮饭,小炉子里跳动着蓝色的火苗。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有一种奇异的优雅。饭后,他拿出一本书,就着最后的天光阅读。

   这一刻,陈小舟突然理解了姐姐为什么坚决要他上大学。那不是仅仅为了学历或出路,而是为了让他有机会选择另一种人生——不是父亲选择的逃离,也不是母亲被迫的困守,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

   回家路上,他经过镇上的小学。围墙外贴着一幅学生画的画:一条奔涌的河流,两岸是色彩斑斓的房子,河中央有一条小船,船上的人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天空。

   画的标题是《我的梦想》。

   陈小舟站在画前良久。孩子们眼中的河流是通往远方的道路,而不是困住人生的囚笼。或许在某个时刻,父亲也曾这样看待过这条河——不是作为逃避现实的地方,而是通往自由的途径。

   那天晚上,母亲的精神意外地好,竟然能够坐起来吃了几口粥。姐姐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容。

   “妈今天好多了。”她轻声对陈小舟说,眼里闪着希望的光。

   陈小舟点点头,没有打破这短暂的温馨。但他知道,母亲的病情是回光返照,暂时的平静背后可能有更大的风暴。

   深夜,他独自坐在厨房,面对着桌上堆叠如山的账单和药盒,而右手边,母亲房中偶尔传来阵阵咳嗽声。这个家已经支离破碎,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勉强维系着。

  他感到自己正在迅速老去,青春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夹在各种现实的重压之间,几乎看不见轮廓。而在这个家的残骸中,他必须学会坚强地站立着呼吸。

  

继续阅读:第四章 无声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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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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