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河面开始泛起薄雾,晨露凝结在草叶上,像散落的玻璃珠。陈小舟站在岸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姐姐特意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母亲昨晚情况稍好,清醒时含糊地说了句“他爱吃这个”,姐姐沉默片刻,凌晨四点就起来和面调馅。
塑料袋在陈小舟手中窸窣作响,他犹豫着该如何处置这份心意。直接呼喊显然无用,父亲的小船停在河心,如往常一样遥不可及。
岸边一棵老柳树进入他的视线。它的树干虬曲,离水面不远处有个天然的树洞,被孩子们称作“许愿洞”,常有顽童往里面塞些小玩意儿。此刻树洞里空空如也,积着几片枯叶。
陈小舟走近,清理掉落叶,将装饺子的饭盒小心地放入树洞。大小正合适,仿佛这个树洞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没有呼喊,转身离开。
这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在摩托车修理店拧螺丝时,好几次走神,被老板提醒。他的眼睛不时瞟向墙上的钟,计算着父亲可能发现树洞馈赠的时间。
傍晚时分,他提前下班,绕远路沿河岸回家。暮色中的乌篷船静静地漂着,炊烟从船尾袅袅升起——父亲正在做晚饭。树洞里的饭盒不见了。
陈小舟的心跳莫名加速。他快步走近,发现树洞里放着一条用柳枝穿起的鲫鱼,鱼鳞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微光,鱼鳃还在微微张合,显然是刚钓上来不久。
没有字条,没有暗示,只有这条沉默的鱼。
陈小舟蹲下身,解开柳枝。鱼儿在他手中最后挣扎了一下,然后静止了。他提着鱼尾,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份“回礼”。最后,他带回家,对姐姐说是自己买的。
姐姐没多问,默默地将鱼炖了汤。那晚,母亲喝下了病倒以来最多的一碗鱼汤。
就这样,一种奇特而扭曲的交流方式确立了。
陈小舟每隔两三天就会往树洞里放些东西:有时是食物,有时是干净的衣物,甚至有一次是一瓶治疗风湿的药膏——他注意到天气转凉后,父亲划船的动作有些僵硬。
而树洞里总会出现回礼:有时是鱼,有时是河蚌,有一次甚至是一枚奇特的鹅卵石,上面有着天然形成的环形花纹。
这些无声的交换从未伴随任何文字或口信。陈小舟不知道父亲是何时来取放物品的,他试过清晨守候,但总发现树洞已经空了或已经有了回礼。父亲像河上的幽灵,只在无人时分显现。
深秋的一天,陈小舟放下一件厚毛衣后,忍不住躲在远处的芦苇丛中守候。深秋的寒风刺骨,他在草丛中蜷缩了将近两小时,手脚都已冻得麻木。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乌篷船悄无声息地靠近岸边。父亲站在乌篷船上,动作利落地靠近柳树。他先警惕地环视四周,然后迅速取出树洞中的包裹,同时放入一条用草绳系着的鲈鱼。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过程中父亲没有抬头,更没有迟疑,如同在执行一项习以为常的任务。就在他准备撑船离开时,一阵风吹落了他的旧帽子。他弯腰捡起,这一刻,陈小舟看见了他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皱纹。
“父亲老了。”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敲打他的心脏。那个曾经能轻松扛起自行车爬六层楼的父亲,如今背影消瘦,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陈小舟几乎要站起身,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明白,任何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举动,都可能终结这来之不易的脆弱联系。
第二天,他在树洞里放了一顶新的毛线帽。这一次,他没有等待回礼就离开了。
第三天,这种无声的对话逐渐扩展到其他领域。陈小舟开始留意父亲在船上的活动:什么时候修补渔网,什么时候读书。
有一次,他故意放入一本自己正在读的《野草》,想看看父亲会有什么反应。三天后,书被放回树洞,书中夹着一片压平的枫叶作为书签,位置正好停在《过客》一篇。
陈小舟坐在岸边读完了这篇散文,恍惚间觉得父亲就是那个永远在路上的过客,拒绝一切施舍和挽留,执着地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冬天来了,河面结了一层薄冰。乌篷船被冻在河中央,父亲的活动范围受限。陈小舟担心起来,在树洞里放了更多食物和一壶自家酿的米酒。
这一次,回礼迟迟未来。三天过去了,树洞依然空着。陈小舟坐立难安,第四天清晨,他冒险踏上冰面,小心地向乌篷船靠近。
距离船还有十来米时,船篷突然掀开,父亲出现在船头。他面容憔悴但眼神锐利,手中握着那根长竹篙,做出警告的姿态。
陈小舟立即停步,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他指指树洞的方向,又指指手中的包裹——里面是更多的食物和一瓶药。
父亲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他用竹篙重重敲击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明确示意拒绝靠近。
僵持中,冰面突然发出不祥的咔嚓声。陈小舟脚下的冰层出现裂痕,他瞬间脸色发白,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父亲迅速行动了。他将竹篙平放在冰面上,小心地向陈小舟推来。“抓住。”父亲的声音嘶哑却清晰,这是数月来陈小舟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陈小舟抓住竹篙,父亲用力将他拉向安全区域。那一刻,两人的目光短暂相交,陈小舟看见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
回到岸上后,陈小舟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乌篷船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那天下午,树洞里出现了一条最大的鲤鱼,鱼鳃还在渗着血,显然是刚破冰钓得的。
最令人困惑的交流发生在一个雪天。陈小舟放下一本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他幻想父亲也许会写下什么。作为回礼,父亲放回了一叠用绳子捆好的旧图纸。
陈小舟认出这些是父亲在船厂工作时的技术图纸,上面有精细的船舶结构图和计算公式。图纸边缘空白处,父亲用铅笔画了许多小幅素描:流动的水纹、飞鸟的轨迹、云的变化。
陈小舟一夜未眠,翻阅着这些图纸。他从未知道父亲有这方面的天赋,也从未想过在那个沉默的技术员内心,藏着对美和自然的如此敏锐的感知。
春天回归时,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医生暗示最后时刻临近,姐姐整日以泪洗面。陈小舟在树洞里放下了一张字条,简单写着:“妈快不行了,她想见你。”
这是数月来他第一次尝试用文字交流。
整整两天,树洞里没有任何回礼。第三天,陈小舟发现树洞里放着一朵早开的野花,洁白的花瓣娇嫩欲滴,茎部用湿泥包裹着保持新鲜。
父亲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回答:他已知晓,但不会回来。
陈小舟将野花带回家,放在母亲床头。昏睡中的母亲似乎嗅到了花香,嘴角微微上扬,做了一个难得的美梦。
这天晚上,陈小舟独自坐在河边,看着远处乌篷船上那盏如豆的灯火。他忽然明白了这种无声对话的真正意义:它不是在建立联系,而是在划定界限。父亲用鱼、石头和野花告诉他们:我活着,我收到你们的东西,但我选择留在我的世界,不踏入你们的。
这是一种温柔的残忍,一种有回应的拒绝。
月亮钻出云层,金波瞬间倾泻而下,落在河面上,泛起一层银色的光辉。陈小舟看见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船头,静静地望着月亮。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和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河流。
他起身离开,没有回头。背后的河面上,那盏孤灯继续亮着,固执地守护着自己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