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后的第三天,亲戚们终于散去。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滴敲打窗棂的单调声响。陈小舟和姐姐沉默地收拾着残留的茶杯和果盘,避免目光相接,避免谈论那个悬而未决的话题——父亲。
午后,姐姐终于忍不住,拨通了一个电话:“张叔叔吗?我是陈萍,陈青山的女儿……是的,谢谢您来送我妈……我想问问,您知道我爸他以前在厂里的时候……”
陈小舟假装整理书架,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字。姐姐的电话持续了十几分钟,期间她不时点头,偶尔发出恍然大悟的轻叹。
挂断电话后,姐姐神情复杂地坐在母亲常坐的那把旧藤椅上,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
“张叔叔说,爸以前是厂里最优秀的技术员。”她轻声说,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能在机器发出异常声响的第一时间就判断出问题所在,闭着眼睛都能画出传动系统的结构图。”
陈小舟放下手中的抹布,静静聆听。雨声渐密,敲打出一种适合回忆的节奏。
“爸进厂那年才十八岁。”姐姐继续说,眼神飘远,“是顶替爷爷的岗位进去的。但他不像别人那样混日子,自己买了书自学,晚上还去上夜校。张叔叔说,爸设计的那个传动装置改进方案,为厂里节省了十几万维修费。”
陈小舟很难将姐姐描述的那个锐意进取的青年与记忆中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联系起来,更无法与现在河上那个“疯子”重叠在一起。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
姐姐苦笑一下:“后来厂子不行了,九十年代末就开始走下坡路。爸那样的技术骨干最先被削减——因为他工资高。”
雨声中,陈小舟仿佛听见了时光倒流的声响……
1988年,夏末。六岁的陈小舟躲在门后,偷听父母谈话。那时父亲的声音洪亮有力,带着压抑的愤怒。
“凭什么?我为厂里付出十几年,说不要就不要了?”
“听说新来的厂长亲戚顶了你的位置。”母亲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小子连传动轴和驱动轴都分不清。”父亲用力一拍桌子,震得门后的陈小舟一哆嗦。
这天晚上,父亲第一次没有回家吃饭。母亲带着小舟去厂里找,最后在废弃的二号车间找到了他。父亲坐在一堆零件中间,手里拿着一个锈蚀的齿轮,眼神空茫。
“老陈,回家吧。”母亲轻声说。
父亲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们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
那是陈小舟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下岗后的父亲尝试过许多工作:修车、电器维修,甚至摆过地摊。但他不擅与人打交道,总是亏多赚少。家中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父亲的话也越来越少。
陈小舟记得1993年的一个午后,他偶然发现父亲独自坐在河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画满了各种船舶结构图。父亲发现他后,慌忙合上本子,仿佛那是什么羞于被人知道的秘密。
“爸,那是什么?”
“没什么,随便画画。”父亲罕见地露出窘迫的神情,“别告诉你妈。”
如今回想,那是父亲仅存的精神避难所——在现实中无法施展的才华,在纸上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姐姐的叙述继续着:“张叔叔说,爸下岗后找过他几次,想合伙开个修理店,但启动资金不够,最后不了了之。后来爸就越来越封闭,不爱跟人来往了。”
陈小舟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年的画面:父亲坐在阳台的小凳上修理邻居送来的电器,母亲在一旁絮叨着家里的开支问题,父亲只是沉默地点头,手中的螺丝刀稳定地旋转着。
也许从那时起,父亲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撤离,从丈夫、父亲的角色中悄悄退出,退回到一个只有技术和图纸的世界里。
“妈知道这些吗?”陈小舟问。
姐姐叹了口气:“知道又怎样?日子总要过。妈那时候一天做两份工,还得操心爸的情绪。你没发现吗?后来几年,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了。”
陈小舟想起来了。中学那些年,家里的确常常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父母像两个默契的室友,各自履行责任,却鲜有交流。父亲常常晚饭后就去河边“散步”,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散步,那是逃亡。
雨渐渐小了,一缕夕阳突破云层,将房间染成琥珀色。姐姐起身准备晚饭,陈小舟则走上阁楼——那里堆放着家里的旧物。
在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里,他找到了父亲的一沓技术图纸,几本专业书籍,还有一个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他拂去灰尘,翻开笔记本。里面是精心绘制的船舶结构图,每一笔都精准有力,但在图纸的空白处,他发现了别的东西——小幅的铅笔素描:流动的水纹、盘旋的飞鸟、云的变化轨迹。
最后几页,文字开始出现,片段而零散:
“1995年4月17日。河水上涨了。浑浊的水流中带着上游的故事。”
“1997年秋。看见白鹭捕食。精准、高效、无情。自然之道。”
“1998年夏。小舟考上重点高中。欣慰。但我们已无话可说。”
最后一条记录停留在母亲确诊前一个月:
“2001年5月3日。梦见过世的李工长。他说:‘青山,你本该是造大船的人。’醒来怅然。五十岁了,我造过什么?”
陈小舟合上笔记本,胸口堵得难受。他走到窗前,望向暮色中的河流。父亲的乌篷船亮起了那盏熟悉的灯火,微弱而坚定。
他突然理解了。父亲不是突然“发疯”,而是经过漫长岁月的酝酿后,终于付诸行动的自我救赎。当一切社会角色都被剥夺——不是好员工,不是好丈夫,不是能养活全家的顶梁柱——他选择了唯一还能掌控的事:完全地退出,彻底地做回自己。
即使是做一个河上的“疯子”。
晚饭时,陈小舟对姐姐说:“我好像有点理解爸了。”
姐姐盛饭的手停顿了一下:“理解什么?理解他抛弃重病的妻子?理解他让全家成为笑柄?”
“也许他别无选择。”
“人人都有选择。”姐姐骤然激动起来,“李叔叔也下岗了,现在开出租车不也养活了一家人?王伯伯……”
陈小舟没有争辩。他明白姐姐需要恨父亲,这样才能缓解被抛弃的痛苦和照顾母亲的重压。
夜深了,陈小舟再次来到河边。月光下的乌篷船像一个黑色的剪影,安静地泊在河心。他想起笔记本上的那些素描和片段,忽然看见了一个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父亲:一个梦想造大船却只能修小零件的人,一个观察水纹和飞鸟却被迫计较柴米油盐的人,一个爱着家人却不知如何表达最终选择彻底沉默的人。
河风带来凉意,陈小舟裹紧外套。他看见船篷里有微弱的光晃动,猜想父亲正在煤油灯下读书——那些被带上船的书,如今终于有了不被干扰的阅读时间。
这是一种何其绝望又何其勇敢的选择。抛弃一切世俗责任,也割舍所有亲情温暖,只为了做一回完整的自己。
陈小舟想起父亲记录的那句“你本该是造大船的人”。现在,父亲终于造了自己的船——一条小小的破旧的乌篷船,载着他所有的失意与梦想,漂浮在生活的边缘。
他站了很久,直到船上灯火熄灭。转身回家时,他忽然意识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往昔之河,流淌着未被实现的可能性与未被倾听的呼喊。而父亲,只是毅然跳入了自己的那条河流,不顾一切地游向了彼岸,无论那彼岸是多么荒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