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台的预警在中午就发布了：第九号台风“白鹿”将于傍晚前后在本市沿海登陆，预计带来强风暴雨。小镇闻风而动，家家户户开始钉窗加固，超市里的方便面和矿泉水被抢购一空。
姐姐从单位打来电话，声音被风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小舟，去看看爸……河面不安全……”
陈小舟握着听筒，目光投向窗外。天色已经变得诡异，灰黄中透着不祥的紫红，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屑打着旋。
“他不会听我的。”陈小舟说，但电话那头已经断线。
下午三点，第一波雨点砸了下来，大而密集，像无数小石子敲击着屋顶和窗玻璃。风力迅速增强，街上的树木开始疯狂摇摆，偶尔有树枝断裂的咔嚓声传来。
陈小舟坐立不安。他试着继续整理母亲的遗物，但手指不听使唤。最终，他套上雨衣，冲入了风雨中。
河边的景象令人心惊。原本平静的运河此刻波涛汹涌，浑浊的河水翻腾着，卷起白色的泡沫。狂风呼啸着掠过河面，掀起一阵阵水雾。
那条乌篷船在波涛中剧烈地摇晃着，像一片无助的叶子被巨人的手随意抛掷。船篷已经被风吹开一角，篷布疯狂拍打着，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陈小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力气呼喊：“爸，上岸来，台风来了。”声音被狂风撕碎，飘散在雨幕中。船上没有任何动静。
雨更大了，几乎是水平地扫来，打得人睁不开眼。陈小舟勉强稳住身形，再次呼喊：“爸，危险，上岸来。”
这一次，船篷掀开了一角，父亲的身影出现了。令陈小舟惊讶的是，父亲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冷静地观察着风势和水流。他全身湿透，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狂舞，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只见父亲迅速行动起来，先是加固了系船的绳索，然后冒着被风刮倒的危险，艰难地将船篷重新固定。在狂风中，他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
“爸。”陈小舟的声音已经嘶哑，“求你了，上岸吧。”
父亲似乎朝陈小舟的方向瞥了一眼，但没有任何表示，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接着，他进入船篷，片刻后拿出一个水瓢，开始舀出船底的积水。
陈小舟感到一阵绝望。他意识到，父亲不是在不知所措地挣扎，而是在执行一套经过深思熟虑的程序——他早已为这样的天气做好了准备。
风越来越大，一棵岸边的老树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裂，粗大的树枝砸进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陈小舟被迫后退几步，视线被雨水模糊。
当他再次能看清河面时，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系着乌篷船的绳索被断裂的树枝刮到，正在剧烈摩擦，眼看就要断裂。
“绳子。”他声嘶力竭地大喊，“绳子要断了。”
父亲显然也发现了险情，迅速移动到船头，试图解开被缠住的缆绳，但风浪太大，船身摇晃剧烈，几次差点失足落水。
陈小舟不顾一切地冲向水边，却被暴涨的河水逼退。此刻的运河已经不再是平日温顺的模样，而成了一头咆哮的野兽。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父亲不再试图解救那条即将断裂的主缆，而是迅速将另一条备用的缆绳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则牢牢固定在船桅上。然后，他拿起那把长竹篙，站稳脚跟，准备迎接冲击。
几乎在同一时刻，主缆断裂了。
乌篷船像脱缰的野马，瞬间被急流冲向下游。父亲用竹篙奋力撑向河底，试图控制方向，但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中，这几乎是螳臂当车。
陈小舟沿着河岸狂奔，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见父亲的船被冲向那座古老的石拱桥——桥洞此刻看起来异常狭窄，汹涌的河水在那里形成可怕的漩涡。
“不。”他嘶喊着，却无能为力。
就在船即将撞上桥墩的瞬间，父亲做出了一个精准得令人惊叹的动作：他利用竹篙在桥墩上一点，船身微微一偏，恰好顺着水流穿过了桥洞。
陈小舟愣在原地，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再追赶，而是转身跑向上游的一座新的运河大桥——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河段。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桥面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
在下游一处回水湾，父亲的船已经被冲到了相对平静的水域。父亲站在船头，浑身湿透，在狂风中却站得笔直。他正在调整船篷，动作镇定得仿佛这不是一场灾难，而是一次期待已久的试航。
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在波涛汹涌的河面上，那个孤独的身影显得既渺小又巨大，既脆弱又不可战胜。风雨似乎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成了衬托他坚定存在的背景。
陈小舟忽然理解了。对父亲而言，这场风暴不是需要逃避的灾难，而是证明他选择正确的考验。在陆地上，他是下岗工人，是失败的一家之主，是被怜悯或嘲笑的对象。但在河里，在风暴中，他是唯一的舵手，是与自然力量平等对话的个体。
台风依然肆虐，但陈小舟心中的风暴渐渐平息。他望着那个在波涛中稳坐船头的身影，第一次不再感到羞耻或愤怒，而是某种近乎敬畏的情感。
父亲点起了那盏煤油灯。在昏天黑地中，那点微光顽强地亮着，不像岸上人家那些轻易被风雨摧垮的电灯。它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韧，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我在这里，我经受住了。
雨势渐小，风也不再那么狂暴。陈小舟最后望了一眼河上的灯火，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不再匆忙，心中不再恐慌。
这一夜，小镇许多人家断电断水，人们只能在黑暗中聆听风雨的余威。陈小舟却睡得出奇安稳，梦中没有溺水的恐惧，只有一条船在波涛中平稳航行的画面。
清晨，他早早来到河边。风暴过后的运河满目疮痍，漂浮着各种残枝断木。但在那片回水湾，乌篷船安静地停泊着，船篷已经修补完好，一缕炊烟正袅袅升起。
父亲用自己的方式度过了风暴，安然无恙地活着。
陈小舟没有呼喊，没有挥手。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回程路上，他看见社区工作人员正在统计损失，邻居们互相诉说着昨晚的惊险，没有人提及河上那条船和船上的人。
但陈小舟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他经历了两次风暴：一次在窗外，一次在心里。而两次风暴，都因为那个选择留在河上的人。
阳光突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大地上。陈小舟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断裂植物发散的清新气味，对于他，更是重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