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后的第三天,小镇仍忙着清理断枝残骸,社区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却响个不停。陈小舟被叫去时,正帮邻居收拾被风掀翻的雨棚。
社区主任办公室里的电扇嗡嗡转着,却吹不散闷热的空气和某种更令人窒息的氛围。李主任推过来一杯茶,笑容勉强:“小舟啊,叫你来是为了你父亲的事。”
陈小舟沉默地接过茶杯,等待下文。
“台风那天,不少群众反映情况很危险啊。”李主任翻着手中的文件,“你父亲那条船差点撞桥,是不是?万一撞上了,不只是他个人安全的问题,还涉及公共设施安全。”
窗外,工人们正在锯断倒下的大树。电锯声尖锐刺耳。
“我爸他,”陈小舟试图解释,“他知道该怎么应对。”
李主任摇摇头,笑容褪去:“小舟,这不是个人能力问题。从法律上说,你父亲的行为已经涉及多个方面:无证船舶航行、影响航道安全、违反市容管理条例……更不用说,我们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最后几个字说得格外轻柔,却像重锤砸下。
“我爸没疯。”陈小舟的声音干涩。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李主任向前倾身,语气恳切,“但一个正常人会在妻子去世都不上岸吗?会在台风天拒绝救援吗?小舟,你得面对现实,你父亲需要帮助,而你们家属有责任。”
“责任”这个词像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陈小舟的喉咙。
当天晚上,亲戚们聚集在家中。姐姐围裙还没解下,就被小舅妈拉到了客厅中央。
“社区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小舅开门见山,“这次是差点撞桥,下次万一船翻了人没了,别人怎么说我们?说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家亲人自生自灭?”
大姑点头附和:“你妈走了,我们不能再看着你爸出事。已经联系了第七人民医院的医生,明天会有人亲自过来评估。”
陈小舟猛地抬头:“第七人民医院?那是精神病院。”
“不然呢?”小舅反问,“你觉得你爸的行为正常吗?”
姐姐绞着围裙边缘,声音疲惫:“可是爸他不会同意的。”
“不需要他同意。”小舅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已经和社区、派出所协调好了。明天上午九点,医生和工作人员会到河边。小舟,你是儿子,你要在场,得配合工作。”
所有的目光突然聚焦在陈小舟身上。他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被推到了舞台中央,聚光灯炙烤着,台下是所有期待他表演的观众。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大姑坐到他身边,语气放软:“小舟,我们知道你难受。但你想想,你爸在河里过得是什么日子?风吹日晒,饥一顿饱一顿。要是接回来,送到医院检查治疗,说不定能恢复正常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孝顺啊。”
姐姐小声啜泣起来:“可是妈临终前说……说不要逼他。”
“那是你妈糊涂了。”小舅提高声音,“病人说的话能当真吗?我们才是为你们家好。”
陈小舟看着姐姐哭泣的侧脸,看着亲戚们“关切”的表情,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他们如此确信自己是对的,如此坚信父亲需要被“拯救”,以至于根本不愿意去理解父亲的选择。
那天夜里,陈小舟辗转难眠。他想起台风中父亲镇定自若的身影,想起笔记本上那些精细的图纸和观察笔记,想起树洞里那些沉默而准确的回礼。
疯子?不正常?或许父亲只是选择了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但无法理解就意味着有病吗?
清晨,他早早来到河边。父亲的船停在水湾处,船篷上补丁叠着补丁,却整齐利落。父亲正在船头煮粥,动作从容不迫,对他而言这只是又一个平常的日子。
难道他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还是他知道,却不在乎?
八点半,车辆陆续到达:一辆社区卫生中心的面包车,一辆警车,还有亲戚们的几辆电动车。白大褂和制服在岸边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半圆,与河中的孤船对峙。
李主任走过来,拍拍陈小舟的肩:“放心,都是专业人员,会妥善处理的。”
一位戴眼镜的医生向前几步,用扩音器喊道:“陈青山先生,我们是社区卫生中心的,关心您的健康状况,请您上岸和我们谈谈好吗?”
河面上毫无回应。
小舅不耐烦了:“直接上船,把他带下来。”
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上了小艇,开始向乌篷船划去。陈小舟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渗出冷汗。
小艇靠近时,船篷陡然掀开,父亲出现在船头。他手中没有拿竹篙,只是静静地看着逼近的小艇,眼神平静得令人心慌。
“爸。”陈小舟忍不住喊道,“他们想帮你。”
父亲的目光越过小艇,直直地看向陈小舟,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就在这一瞬间,陈小舟动摇了。
他看见的不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疯子,而是一个宁愿选择孤独也不愿妥协的灵魂。他想起父亲笔记本上的那句话:“五十岁了,我造过什么?”
如今父亲终于造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船,选择了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他们却要以“关爱”之名,摧毁这个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小艇已经靠得很近,一个工作人员伸手就能抓住船沿。
“等一下。”陈小舟忽然喊道,声音大得自己都吃惊。
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小舅皱起眉:“小舟,别捣乱。”
陈小舟深吸一口气,走到李主任和医生面前:“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去跟他谈,劝他自愿上岸检查。如果不行……再采取强制措施。”
医生推推眼镜:“我们已经尝试沟通了,他拒绝回应。”
“就一天,”陈小舟几乎在哀求,“给我一天时间。如果明天这个时候他还不愿意配合,你们再……再来。”
亲戚们骚动起来,纷纷表示反对。但李主任看了看陈小舟苍白的脸,又看了看河上那个沉默的身影,终于点头:“好,就一天。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再来。”
人群不情愿地散去,车辆相继离开。河岸上只剩下陈小舟一人,痛苦地望着河中央的那条孤船。
父亲仍然站在船头,远远地望着他。风送来河水的气息,混合着远处街市隐约的喧哗。
陈小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只是无法忍受成为那个亲手将父亲拖回“正常”世界的人——那个世界曾经让父亲失去工作,失去尊严,最终失去活下去的愿望。
夕阳西下,将河面染成血色。父亲的身影融入暮色,变成一个小小的剪影。
陈小舟仍然站在岸边,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将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河中央,那盏煤油灯亮了起来,微弱却坚定,像黑夜中的一颗孤星,拒绝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