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陈小舟找到李主任,说:“我有个提议:我可以签署一份承诺书,承担所有责任——保证船不会造成安全问题,保证不会有事端发生。作为交换,你们给我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干什么?”
“解决这件事——用我的方式。”
李主任犹豫了:“上面检查怎么办?”
“就说在协商处理中,需要时间。”陈小舟递过一份连夜写好的承诺书,“如果三个月后没有解决,我亲自帮你拖船。”
离开社区主任办公室,他又去了小舅家。
“我尊重爸的选择,”他直截了当,“不会再强迫他上岸。”
小舅勃然大怒:“你这是要他死。”
“不,”陈小舟平静地说,“我要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活,或者死。”
这句话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但说出后,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最后他去找姐姐,抱着刚睡醒的小外甥。
“我可能让家族蒙羞了,”他说,“但我想做一个让外甥将来不会感到羞愧的舅舅。”
姐姐看着他,良久,轻轻点头:“妈说过,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河。”
这一天,社区没有来拖船,亲戚没有来吵闹。运河异常平静,冰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春雪消融,运河解冻,河水裹挟着碎冰汩汩流淌。陈小舟站在老李头的院门口,看着老人仔细检查他绘制的图纸。纸上是他为乌篷船设计的改进方案:加固船底、增加防水隔舱、改进船篷保暖结构。
“你爸同意了?”老李头从老花镜上方看他。
陈小舟摇摇头:“不需要他同意。这是我要做的。”
老李头沉吟片刻,指了指院子角落的木材和工具:“用料你自己选,工钱按市价算。”
这是陈小舟能想到的唯一方案——既不强迫父亲上岸,也不放任他在破船中自生自灭。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那个选择,同时承担起儿子的责任。
第一个周末,他开始动手,将木材运到河边隐蔽处,搭建简易工棚。镇上的人好奇观望,但见他与社区达成协议,也就不再多问。
姐姐送来饭菜时,看着一堆木料苦笑:“你这哪是修船,简直是重造一条。”
“差不多。”陈小舟锯着木板,汗湿的额头在阳光下泛着闪光。
他选择在距离乌篷船百米外的河湾工作,既不让父亲感到被侵犯,又能随时观察情况。父亲从未露面,但每天清晨,陈小舟都会在工具旁发现一件小礼物:有时是一块形状奇特的浮木,有时是一捆特别坚韧的芦苇。
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无言的合作。
社区李主任来过一次,视察进度。“三个月期限记得吗?”他提醒道。
“记得。”陈小舟指着图纸,“月底就能完成主体改造。”
李主任摇摇头:“我不是说船,是说人。你爸的身体……”
陈小舟沉默。他知道父亲的情况时好时坏,但拒绝任何直接医疗干预。他们之间的默契是:接受物资帮助,拒绝人员靠近。
一天傍晚,暴雨突至。陈小舟匆忙收拾工具,却看见乌篷船在波涛中剧烈摇晃。他不及多想,划筏冲向河心。
“爸。”他在风雨中呼喊,“系紧缆绳,加固船篷。”
令他惊讶的是,篷布掀开,父亲依言行事。两人隔着雨幕,各自稳固船只。那一刻不像父子,更像共渡险境的船友。
雨停时,两人浑身湿透。陈小舟看见父亲咳嗽不止,下意识递过随身带的药瓶。父亲犹豫片刻,接了过去。
改造工程进展缓慢但稳定。陈小舟每周五晚回小镇,周日深夜返省城。工作时间被压缩,睡眠严重不足,但他的心却日益平静。
一个周日下午,姐夫带着小外甥来看他。孩子已经会走路,能摇摇晃晃地在河滩上捡贝壳。
“爸,”孩子指着河心的乌篷船,口齿不清地问,“那是什么?”
陈小舟怔住了。这是家族中第三代第一次主动问及那个存在。
“那是一艘船。”姐夫最终回答。
“船上有人吗?”
“有。”
“他在干什么?”
“他在……生活。”
孩子似懂非懂,继续捡贝壳。姐夫轻声问陈小舟:“以后怎么跟他解释?”
“实话实说。”陈小舟望着河面,“告诉他,有些人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值得尊重。”
工程进入第二个月时,发生了一场意外。陈小舟在抬木材时扭伤腰部,不得不卧床休息。姐姐来送饭时埋怨:“自找苦吃,何必呢?”
他无力争辩,只担心工程进度。第二天清晨,他挣扎着来到河边,却惊讶地发现工作棚里有动静。
老李头带着两个徒弟正在刨木板。“躺回去,”老人头也不抬,“这活你干砸了,丢我的人。”
更令人惊讶的是,树洞里多了一包草药,附着一张字条:“外敷,治跌打。”字迹颤抖却清晰,是父亲的笔迹。
八年来父亲的第一张字条。
陈小舟眼眶发热。他意识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抉择,而是一场无声的共谋——整个小镇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参与其中:老李头的技术支持,姐姐的默许,甚至社区的暂时包容。
而父亲,用他的方式回应着。
船体改造完成那天,是个晴朗的春日。新加固的乌篷船在阳光下泛着木料的光泽。陈小舟划着木筏,将最后一批物资运到船边。
“爸,”他轻声说,“船改好了,你看看还需要什么?”
篷布掀开,父亲探出身来。他瘦得脱形,但眼神清明。他仔细打量着改造后的船体,目光在防水隔舱和改良船篷上停留良久。
然后,他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新加固的船沿。这是八年来第一次,他明确表达了认可。
陈小舟递上一个防水盒:“里面是应急药品,说明书都写好了。这里是太阳能充电灯,比煤油灯安全。这个是防水收音机……”
父亲一件件接过,没有拒绝。最后,陈小舟递上一个信封:“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让老李头打电话。”
父亲凝视着信封,良久,小心地收进怀里。
这一刻,陈小舟明白,他找到了那第三条岸——不是强迫改变,也不是放任不管,而是在尊重与关怀之间找到的微妙平衡。
返程的木筏上,陈小舟回头望去。父亲站在新改造的船头,夕阳为他镀上金边,那身影依然孤独,却不再无助。
晚上,社区举办春季座谈会。李主任在台上讲话时,特意提到:“有些历史遗留问题,我们需要创新思路解决。”
散会后,小舅走过来:“你赢了。”
“没有赢家,”陈小舟说,“只是找到了共存的方式。”
小舅沉默片刻:“你比你爸更倔。”
“也许吧。”陈小舟望向窗外的运河,“但我理解他了。”
最后一个月平静无波。陈小舟每周往返省城与小镇,维护船只,补充物资。父亲的健康状况似乎稳定下来,偶尔能在船头看见他钓鱼的身影。
树洞里的交换继续着:食物换鱼获,药品换手工小物。但增添了一样新内容——父亲开始回赠素描:水流的变化、候鸟的轨迹、云朵的形状。这是他的语言,他的世界。
期限截止日前一天,陈小舟带着社区工作人员来到河边。新加固的乌篷船静静泊在水面,整洁有序,毫无安全隐患。
“根据协议,期限到了。”李主任说。
“是的。”陈小舟递上一份新报告,“这是船舶安全评估,这是环保影响评价,这是应急预案。所有指标符合要求。”
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李主任翻看文件,无奈一笑:“你准备得很充分。”
“必须的。”陈小舟望向河面,“这是一个长期方案。”
最终,社区同意“暂时维持现状”,但要求定期检查。这是一个官僚式的妥协,但已是最好的结果。
人群散去后,陈小舟独自坐在河边。夕阳西下,乌篷船上亮起新的太阳能灯,明亮而稳定。
他想起八年前那个雨夜,父亲毅然离家的身影;想起这些年的挣扎与困惑;想起最终找到的这条艰难却正确的路。
这不是结束,而是一种新的开始——一种学会与未知共存,与不解共处,与孤独共舞的开始。
夜幕降临,河面上星光点点。陈小舟起身离开,知道明天还会再来,后天也是,无数个日子都将是如此。
他选择了守护那个选择,承担那种孤独,延续那段无声的对话。
而这,就是他作为儿子的抉择,作为陈小舟自身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