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了很久。
大概有从夕阳西下谈到月挂当头、从外环街道谈到江流浅滩这么久。
久到散去了一波又一波看热闹的居民。
久到两人一同坐进江边路旁的小酒馆时,反而让酒馆老板有些意外。
“原来你们也有知道累的时候啊。”
白发苍苍的老板早有预备似的取出两盏酒盅,又端出一个瓷白色的持壶:“还是像以前一样吧?”
昏暗的酒馆内,皎洁的月光通过被掀开的门帘照进屋内,衬出了两个前后进店的黑影。
“我跟以前一样。”
鬼姐熟稔的坐上高椅,胳膊随意地搭在木质的吧台上。
吧台上忽明忽暗的电灯,几乎是这里唯一的照明工具。
她系在腰上的外套早已不知所踪,汗衫被划得满是缺口,手臂上尚可见血痕。
而她却毫不在意地翻起大拇指往身边一指:“至于这位小兄弟……给他来杯汽水凑凑数吧。”
“喂,看不起谁呢。”
龙门的少年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左手无力地垂在身旁,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
光是拉开凳子的动作都叫他龇牙咧嘴,更别提坐下了。
他把长剑靠在吧台旁边,哒哒敲着吧台说道:“照着她那样,也给我来一份!”
“未成年可不适合喝这个哦。”鬼姐在一旁轻声道。
“说谁未成年呢。”少年不满道,“长得年轻是我的错吗?”
“啊哈哈哈哈,那看来又是我以貌取人了。”
鬼姐大度地笑笑,扭头对身形有些佝偻的老板说道:“老爷子,再来一壶。”
“好嘞!不过得稍等一会。”
老板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进了后屋:“我看看还有没有多的……”
“那可就麻烦你了。”
鬼姐跟老板打声招呼后,拿起持壶斟了两盅酒:“那在老板回来之前,先一起喝着吧。”
清亮的酒水在一阵晃荡之后趋于平静,于酒盅之内印出了少年漠然的脸庞。
“真是难以想象。”
少年端着酒盅,轻声道:“明明前不久还在动手的两人,下一刻竟然会走进同一家酒馆喝起酒来了……”
他打眼四下观察了一番——如果这小破屋子也能称作酒馆的话。
“怎么,跟我喝酒这么不自在吗?”
鬼姐笑道:“那之前有这么多机会,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
“别开玩笑了,要真是生死厮杀的话,光是你那怪力就足够压死我了,根本不可能从你手里讨到便宜。”
少年轻晃着酒盅,淡淡说道:“而且,明明我才是你们的眼中钉吧,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啊哈哈哈,就算是在外环也有外环的规矩,哪能随便杀人呢。”
鬼姐淡然笑到:“只要不出人命,一切都可以归结到人情和生意场上的纠纷,这是所有规矩的底线。”
“更何况……”
鬼姐将鬓角的率绿色长发撩到耳后,苦笑道:“我要是真想杀你,你会不会也真想杀了我?”
“……谁知道呢。”少年沉默半晌,不置可否。
“是啊,谁知道呢……”鬼姐也只是耸了耸肩。
一场架打下来,他们其实还挺看重对方的。
鬼姐端起酒盅来对少年说道:“那,干杯?”
少年没有回话,只是将酒盅轻轻与之一碰。
随即两人共同仰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哈……”
鬼姐满脸舒畅的表情,放下手来都不忘闭上眼睛咂摸一下酒的滋味。
而当她张开眼睛时……
“哈哈哈哈哈哈!”
只见少年面色通红,腮帮子完全鼓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
鬼姐指着他大笑道:“你还是第一次喝酒吧哈哈哈哈!”
少年完全没心思回应她的嘲笑,一口腥辣的酒气透过咽喉直冲脑门,但偏偏自己还吐不出来……
那种憋屈的感觉真叫人痛苦不堪!
“别着急,放轻松,一点点用鼻子呼气,直到把憋着的气全部呼出来为止……”
在鬼姐忍着笑意的耐心指导下,少年总算慢慢地从这炼狱中缓了回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少年满脸惊惧地望着那平平无奇的持壶,心有余悸地说道:“跟我想象的怎么有些不太一样……”
“大多数人第一次喝酒的时候都是这么想的,更何况这可是我叫老板特制的高度烧酒。”
鬼姐轻笑道:“对第一次喝酒的人来说,恐怕是有点勉强了。”
刚好,这时老板也从后屋转了回来:“不好意思啊鬼姐,你的特供酒只剩这些了……”
他又将一个持壶摆在桌上,摇头叹道:“外环资源紧张,实在是不好意思。”
“哪的话,老爷子愿意帮忙酿酒,已经是帮了大忙了。”
鬼姐朝老板笑道:“更何况,像这种能够同时享受美酒和江风的地方,除了你这也没别处了。”
“您这是在笑话我老人家的酒馆漏风?”老板作势怒道。
“哈哈哈,我哪敢呢?这不是在夸你家酒馆环境好吗。”
鬼姐哈哈大笑,酒馆老板也再度展颜,气氛显得十分融洽。
少年撑着有些晕乎的脑袋,皱眉看着这一幕,喃喃道:“不像啊……”
“嗯?”鬼姐疑惑地偏头,“什么?”
“我说,不像啊。”
少年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翘着腿,看看鬼姐,又看看老板。
这两人彼此间熟悉得就像是多年老友似的。
可明明现实不应该是这样啊……
于是少年疑惑地说道:“不管怎么看,你这样的家伙都不像是黑道啊,怎么会帮着那些黑道做事?”
“黑道啊……”鬼姐苦笑着轻轻摇头。
“这就是你不对了,年轻人。”
酒馆老板背着手,沙哑着声音说道:“要不是那些所谓的‘黑道’在维持着外环的秩序,我们这样的小市民哪里开得起酒馆呢?”
“哦?”少年好奇地眯起了眼睛,“细说。”
“你想想,在外环这无法无天的地界,随心所欲的家伙总要有所顾忌吧?市区救济的资源总要有人调配吧?自恃武力的外来人,总要有人能镇得住他吧?”
老板轻咳嗽一阵,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不然,我这种老家伙的酒馆,就算没有断货,也早就该被人强占了。”
“原来如此。”少年斜看一眼鬼姐,“这就是外环的制度吗?”
“只是暂时的框架罢了。”
鬼姐不知何时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而且,我们只负责维持安定,要是有谁执意破坏规矩的话,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后果。”
她把玩着手上的空杯,长叹道:“如果可以的话,谁会希望生活在这种仰人鼻息的环境之下呢?”
“虽然我们也知道,能这般偷生下去,必然少不了仰仗鬼姐的功劳。”
老板轻叹着说道:“但是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他缓缓挽起袖子,露出了体表的一大块黑色晶石!
——感染者!
少年登时感觉酒劲全无,一下子坐正了身子!
“你看,紧张了吧?”
见少年一下绷紧的样子,老板嘿嘿一笑:“像你这样的警察都会下意识排斥感染者,更何况一般的居民呢?”
“安心吧。”鬼姐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说道,“在没有化成源石尘之前,只要他不想害你,你就是安全的。”
少年将信将疑,但依旧选择了端坐在座位上。
“鬼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信任我们啊。”
老板兀自叹道:“但凡我在酒里加点源石尘,说不定您都已经去找我儿子了……”
“但我不还是活的好好的么?”鬼姐耸肩笑道。
“那是。”老板点头道,“就算是动物园里的猛兽也知道饲养员吃不得呢,何况是您这样的恩人?”
“恩人谈不上。”
鬼姐嘴角时刻挂着一抹微笑:“允许你们存在的是龙门政策,我并没有做什么大事。”
“你看,又来了……”老板不由得摇头长叹。
“这不是挺得民心的吗。”
少年手肘撑着吧台,握拳支着脸,看起来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他说道:“为什么不借机搞事?肯定会一呼百应的吧。”
“试探我?”鬼姐瞟了他一眼。
“不是。”少年摇了摇头,“单纯的好奇罢了。”
“哈哈,这样啊。”
鬼姐长舒一口气,咂嘴到:“其实很简单,我可不是为了搞事才做这种事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少年挑眉问道。
“为了活着。”
鬼姐又给自己斟上一盅,嘴角挂着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为了让我和兄弟们能一起活着。”
“这叫什么理由……”少年脖子一缩,表情宛如黑人问号。
“这还不算理由吗?”
鬼姐将杯中的高度白酒一饮而尽:“如果我搞事了,会有多少兄弟跟随我?又会有多少兄弟因此丧命?”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希望兄弟们能好好活着,所以不会干那种事情,这难道不是理由吗?”
“……无法反驳。”
少年叹道:“那为什么不考虑当警察呢?以你的身手,当警察绰绰有余了。”
“为什么要当警察?”鬼姐瞟了少年一眼。
“因为可以更好地活着。”少年理所当然的说道。
“能吗?”鬼姐笑得好像颇有深意。
“为什么不能?”少年反问道,“总比蜗居在这外环好多了吧。”
“或许吧……”
鬼姐摇了摇头:“呐,接下来的事,我也就随便说说而已。”
“我懂。”少年点点头,“我也就随便听听。”
鬼姐沉吟一阵,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她举着酒盅说道:“龙门自科西切被赶走之后,就开始改头换面的改革,把一切的碍眼之物尽数剔除,龙门城区方才能有了今天的规模。”
“但无论是科西切还是魏长官,他们的上位固然跟自己的能力密不可分,但那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如果没有别人支持的话,光凭他们自己绝不可能做到这一步。”
“就像一栋摇摇欲坠的大楼,仅有一根柱子是撑不起来的。”
鬼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其中的钢筋铁骨相互交织又暗藏墙中,等大楼重新翻新之后,谁又知道哪根管道是老旧的,哪根钢筋又是多余的呢?”
少年的神情逐渐凝重了起来。
“但无论怎么说,首先要把大楼的外表装修起来才行,否则没人会愿意到这栋大楼里居住,过不了多久就会重归破败。”
“可是这样一来,再想动那些管道和钢筋,就跟拆皮换骨没有区别了。”
“这可不是十几二十年就能完成的小工程。”
鬼姐把玩着手里的酒盅说道:“与其现在入住,被不知何时就会崩出墙外的钢筋弄伤……”
“我还是更愿意待在这种地下室一样的外环啊。”
她释然地呼出一口气:“起码不用连跟朋友喝杯酒也要提心吊胆的。”
原来是这样啊……
少年沉吟一阵后,说道:“这些事情都是谁告诉你的?”
“从别人嘴里得到的情报总会出现些误差。”
鬼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神色坦然:“我更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亲眼看到的东西啊……”
少年怔怔望着吧台后的货架,即便上面只是零零散散摆着不值钱的酒瓶,却仿佛能带领他的思维走向另一个世界似的。
鬼姐也不打扰他,自顾自轻笑着端起酒盅,又饮一杯。
老板也耸耸肩,转进后屋忙活自己的去了。
不一会,鬼姐面前的持壶就见了底。
手上这就是最后一杯了。
“那,这样吧。”
而这时,少年才缓缓开口道:“要是我能把那些弹出来的钢筋全部斩断……你会答应跟我去做警察吗?”
鬼姐送到嘴边的酒盅一下子顿住了。
“怎么,觉得不可能是吗。”
少年坐直了身子,转头望着鬼姐,一脸严肃:“但我可没在跟你开玩笑哦。”
“不,只是……”
鬼姐饮下唇边美酒,轻笑道:“只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志向。”
“想让自家屋子干净安全一点,有什么问题?”
少年举起持壶道:“你不也是为了外环的稳定,才来找我麻烦的么?”
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继而抬头,示意鬼姐把杯子递过来。
“确实是这样……”
鬼姐有些犹豫,但还是把酒盅放到了桌上。
她看着少年为自己斟上一盅:“所以,我还以为你能接受我这个稍稍休息一会的提案,就已经是底线了呢……”
“别开玩笑了,照那种不能尽力的谈法,我们再谈三天都谈不出结果!”
少年把满满一盅酒推倒鬼姐面前,轻声道:“所以,换个谈法也不是不行,是吧?”
“嚯~”
鬼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意思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你可讨不到好处。”
“所以你就得让让我了。”
少年咧嘴笑道:“要是你能让我醉到明天起不来床,我自然就不会出现在外环上。”
“相反地,要是我明天来了……”
他扬起下巴,像是挑衅一般对鬼姐说道:“那你们也就别再来打扰我工作了。”
“当然了,工作归工作,私下喝酒聚会另算。”稍稍沉吟了一阵,少年如此补充道。
“噗……哈哈哈哈!”
鬼姐一下被他逗乐了:“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啊!”
她举起酒盅道:“你知不知道,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人见过我喝醉的样子?”
“那我能有幸见一见吗?”少年也举盅回应。
“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鬼姐说着,突然皱眉道:“可我不是记得你说,你还要赶回家给妹妹做饭吗?”
“对啊。”
少年点点头,随即望向窗外的圆月,长叹道:“但这个点,说什么也不可能赶得上了不是……”
“所以你就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吗。”鬼姐调笑道。
“安心吧,好歹明年就要离家自己去上大学了,总不至于离开哥哥一晚上就照顾不了自己的……大概吧……”
少年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回应道。
“啧啧啧。”鬼姐不禁咋舌,“真像见见你妹妹要是听到你说这句话的表情啊……”
“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恶趣味……”
少年满脸嫌弃地说道:“这酒到底还喝不喝了?!”
“当然要喝!”
鬼姐当即豪爽道:“干了!”
“干!”
酒盅相碰。
“哈……”鬼姐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咳咳咳!”少年恶心地转身捂嘴连声咳嗽。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滑稽的一幕当然被鬼姐连连嘲讽不止。
“还没完呢!拿酒来!”
“老爷子!麻烦把你家能拿出来的酒都拿出来吧!”
“好嘞!”
“这次我一定会……哕……”
“差不多得了!打扫起来很麻烦的!”
“哈哈哈哈哈,老爷子你就由着他点吧哈哈哈哈哈!”
江边夜晚的小酒馆里,传来了久违的吵闹大笑声。
第二天,外环的街道上,那个警察素来正直的背影,竟难得地佝偻扭曲了起来……
就像从流星的光芒变成了沥青路上晒起来的雾气,把眼前的景物都变成了扭曲的样子!
跟他之前那英姿勃发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不过……
——更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