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0年,
民国29年,
昭和15年,
康德7年。
八月份的一个大清早,陆平川和他的搭档金鹏坐着中人的奔驰轿车,在呼兰县城里缓缓前行。此时的满洲国还是夏天,街面上行人不少。
今年是日本人占领全东北的第八年,也是陆平川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年。这是他金字门的师父,一个叫周半仙的瞎子老头说的,“达则脱胎换骨,败则尸骨无存”。这老头是陆平川在所有师父里最佩服的人,用春点子说是“里中尖”,用老百姓的话叫人中赤兔。
就是因为他总是“人中赤兔”地叫,气得老爷子赐给他个匪号,毒马。意思是看这小子好像人畜无害,其实不知道啥时候,他就给你设个局,一个能把你毒翻的死局。
还别说,自打用了这个匪号,他做局都比以前顺当多了。
汽车路过一个茶馆时停下来。前面刚刚设了卡子口,所有人都要盘查后才能通过。
“各位,今天咱们讲一段出马仙慈悲救母女,对青山三刀斩鬼王。”啪的一声从茶馆里传出来,原来是说书先生拍响了醒木,开书了。
“有的大爷问了,这段是啥书啊?咱咋都没听说过?咱这书,讲得不是早年间的事,就是刚刚发生不久的真事。还是本先生亲眼所见啊……”
陆平川转头看向茶馆,里面倒是有不少喝茶歇脚的,都在仔细听说书先生跟那咧咧。
“……却说那个老娘们,一把拉开自己闺女的褂子。您猜怎么着?她闺女那白白嫩嫩的身上,全是鬼脸,而且是忽隐忽现、嬉笑嘶吼,把一个好好的小妹儿,搞得乌漆嘛黑,一身的鬼气。就让她闹的,半条街都像是进了寒冬腊月那么冷……”
中人见陆平川看着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笑着说,“陆大仙,现在各处都在讲之前您慈悲为怀,当街斩杀鬼王的故事呢。”
陆平川一听,笑了,“根本没他们说的那么邪乎。当时就是一个修罗道的鬼将想拿那小妹儿的身子当养鬼池,我也就顺手杀了几个厉鬼而已。”
就在陆平川和中人说话时,茶馆里传出一阵惊呼声。
“就见出马仙陆大仙,抄起一根桃木令。那桃木令在他手中紫气环绕,这绕着绕着,那紫气居然化作长刀模样。”那说书先生说到这里,竟然手握扇子,在桌子旁拉开架子,仿佛真的在与人对战,“陆大仙手起刀落,一刀对着小妹儿斩下去。那小妹儿倒是没事,可我们却都听到了一声鬼叫。”
说书先生把扇子拄在桌子上,用大拇哥指指自己,“托陆大仙的福,在下不才,在那算开了眼了。亲耳听到了鬼叫。这还是第一刀。第二刀下去,就是鬼哭了。这才叫鬼哭狼嚎……”
汽车动起来,慢慢驶过了茶馆。陆平川不再往车外看。
年初时陆平川做了个珍珠项链局。所谓珍珠局,就是一连串的骗局,一环套一环,直到最后那个最大的骗局完事才算结束。这种骗局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切断,不会火烧连营。
刚刚说书先生提到的,就是这个珍珠局里的第二环骗局。眼下要去的地方,就是第三环骗局。
他是今天这个珍珠局的坝头,也就是操盘人。从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得进入角色,不能露出破绽。
在汽车驶过卡子口时,陆平川听到了茶馆中的喝彩声,还有说书先生感谢茶客们打钱的吆喝声。看来,这位今天又没少赚。
自己这个珍珠局,就指望这些人帮自己造势呢。只有把势造起来,后面的一系列江湖术才能用出来,才能真正骗到那些汉奸的钱。
没错,陆平川的目标可不是骗老百姓的钱。那些都是血汗钱,骗来怕是要遭天谴。陆平川向来信因果报应。他一直以来的行骗目标,就是汉奸。
虽然他是和日本人有仇,可这并不妨碍自己先从汉奸那收些利息。
通过卡子口后,街面上的人少了很多,汽车也越跑越快。
中人对陆平川说,“陆大仙,这时间都耽误在道上了。一会儿咱开快点,您别在意啊。”
见陆平川点点头,没说什么,中人这才松了口气,催促着司机开快些。
前两天,就是这个中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出马看事的大单。本来他以为这就是“人中赤兔”算命里说的时来运转,可他万万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才是改变了他的一生的大事。
疾驰的汽车又被一个卡子口拦下来,这已经是一路上第四个卡子口了。
“难道又是有行动要严防抗联?这半年多都五次了,还行不行了?……”
正在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日本宪兵举着还在滴血的刺刀逼近时,中人和司机吓得腿都软了。
金鹏连忙下车上前,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太君,我们是去呼兰县维持会刘广仁会长家,帮他家看事出马的……”
陆平川没下车,只是无聊地四处看着。
天阴上来了,马路上很清净,偶尔几个路人走过,也是神色惊恐,如履薄冰。
一声枪响,一个满洲国的良民像个装满了高粱米的口袋,一头栽倒在地上。几个宪兵嬉笑着走上前去,用刺刀又补了几下。
陆平川冷冷地看着眼前杀人如屠狗的场景,内心不起一丝波澜。安心做顺民?这就是下场。
此时就在不远处,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引起了陆平川的注意。
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行走路线太诡异了。几乎一直都在日本宪兵的视觉死角中。
而且这个人的脸,实在是……贼磕碜了。二茬光头,壮得像个熊瞎子。再看脸上满是横肉,横肉上遍布麻子,嘴叉大得估计能把他自己沙包一样的拳头塞进去。这是一张能把小嘎儿吓哭了,然后再吓止啼的脸。
那人远远看了一眼这边,扭头拐进一条胡同。
不知为何,陆平川感觉此人还会再见。可他没工夫继续看那个人了。几名宪兵用枪托敲打着汽车。他必须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