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墨被一双软绵无力的小手轻轻握住。
苏子琰大抵还在梦中,抓着苏子墨的手就往自己嘴里送。
这样小的一团,苏子墨觉得自己轻轻一捏,就能带走这条小生命。
却再也下不去手。
他想,王后给了自己生命唯一一缕阳光,那么他或许该暖着苏子琰,护着他好生长大。
父王亦杀尽了从前王后身边所有的贴身奴仆,他开始实行暴政,一条又一条的生命葬送在他手中,朝野上下再未有人敢直视这位冷血残暴的王上。
后宫不断有新人进来,只要有一丝一毫像王后的,都会被王上迎进宫中,但再没人能得到他的心。
苏子琰还未出生时就被立了太子,王后死后王上并未废弃他,但苏子琰也不曾见过自己的父王一面,他常缠着苏子墨,问自己没有父王,亦没有母后,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呢。
王上从不过问苏子琰,先前他曾无比期盼他的太子出生,现在却连多看苏子琰一眼都觉得恐惧。
宫中亦没有能够主事的妃子,渐渐的自然无人真的把他当做太子去照料。他贪吃,饭量大,常半夜饿的捂着肚子哭,外面那些宫人权当没听见,没人愿意为这位有名无实的太子殿下去费心费力。
苏子墨便为他去学习如何制作糕点,如何炒菜煮饭。
苏子墨有时会觉得好笑,他是嫡长子,苏子琰是当朝太子,似是无尽的荣耀,却竟然过得不如寻常富贵人家。
教他念书的师傅许是念着王后的那一点情谊,小心翼翼的告诉他,若想真的护住苏子琰,便该去争,去谋算。
于是苏子墨开始谋求。
他花了许多功夫在学业上,常深夜了仍旧在背诗写词,渐渐的他写的诗被人传出去,许多人都叹他小小年纪却天赋异禀。
旁人问起,他便说自己不过只是随意读一读罢了,没花太多时间和心思。
于是别人便道他是少年天才。
父王终于见了他一面。
他端坐王位上,看苏子墨的眼神和看一本让他厌烦的奏折没什么区别。
“你想要权利?”父王问他。
苏子墨跪的端正,重重的磕了个头,“儿臣只想更好的活着。”
苏子墨听到父王意味不明的笑了声,他看不到父王此刻的表情,却也听得出父王冰冷刺骨的语气,“可你不是太子,也不会成为太子。”
那天之后,父王为他安排了更多老师,时不时赏他点小玩意儿,偶尔会宣他觐见。
宫人们开始巴结他,其他同样受冷落的皇子们也开始有些怵他,他在的时候,没人再敢轻易欺负苏子琰。
苏子墨十二岁那年,苏子琰懵懵懂懂的长到六岁,他被苏子墨护着,养成了和他母后一般秉性纯良的软弱性格。
苏子琰才是真正的天才,他常常躲懒,无心看书,却过目不忘,出口成章。
苏子墨知道父王前不久破天荒见了苏子琰一面,竟也夸了他一句,还派人送了奖赏。
他知道苏子琰一定会来找他,带着傻兮兮的笑容,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
苏子墨满心担忧的去寻,却远远看到苏子琰被一个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牵着。
小姑娘气势汹汹的嚷,“你指给本郡主看,是哪个欺负你了?本群主一个一个带你去认!”
苏子墨走近,才看到自家弟弟额头上结着血痂,双目红肿,浑身狼狈。
苏子墨胸中气血翻涌。
但他还是先向小姑娘问了好,“羽涅郡主,许久未见了。”
小姑娘仰着下巴,别别扭扭的向这位皇子行了礼。
近些年战事吃紧,羽涅的父亲定远侯立了赫赫战功,定远侯的妹妹进宫成了贵妃,也算受宠。羽涅郡主常常被宣进宫,苏子墨见过他几次。
那天晚上,苏子墨将苏子琰哄睡,大抵是受了惊,睡梦中也发着抖。
苏子墨就耐心的拍着他的后背,像从前王后哄他一般轻声哄着,“没事了,以后再没人敢这样欺负你了。”
二皇子意外溺水,三皇子被人下毒,好歹捡回一条命,却从此痴痴傻傻,其他几位皇子再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父王冷笑着:“你比我想象的心狠。”
父王又添句,“可是还远远不够。”
苏子琰十二岁时,苏子墨十八岁,他剿匪立了功,父王拟他为誉王,给他赐了婚。
是个没怎么出过家门的世家小姐,却能带给他更多权利。
苏子墨从宫中搬出去时,苏子琰在城墙站了许久,直到苏子墨的轿子彻底在视线中消失。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多年来王上一直对苏子墨青睐有加,是诸位皇子中最被重视的那个,反观无甚出彩的太子,朝臣们理所当然的觉得太子被誉王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事。
王上好战,近些年来疆域不断扩大,一战败小国进献女子,画像上与王后有七八分相似,于是王上欣然接受,并派誉王亲自出城迎接。
女子的面纱意外掉落,苏子墨俯身为她拾起,却在看到她面容的那一瞬间,呆愣当场。
恍然间,他以为他见到了王后。
苏子墨有预感,这看似安稳的天下,该乱了。
女子名唤栖梧,进宫的第二日,立她为王后的诏书便下来了。
若说王上从前虽行暴政,但还算是明君,起码能保百姓安居乐业,但自从栖梧进了宫,他便再无心于朝政,为她建立奢华宫殿,为她劳民伤财,搜寻各地珍稀物品,世人皆称他为妖后。
朝臣请旨废后,话未说完人头就就落了地,血浸入大殿的地板,红的妖冶,从此再无人敢开口,而苏子墨始终沉默。
王后将苏子琰带在身边栽培,苏子琰成年后,王上便对他重视起来,于是权利的天平又开始倾斜。
苏子琰聪慧,不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儿,他一次又一次的和苏子墨解释他无心于皇位,更做不了天下之主,他可以放弃所有,只求苏子墨不要误会他,继续当他的好兄长。
苏子墨想,早已经回不去了。
渐渐的两人生了嫌疑,王上给了他们同等的权利,苏子墨步步紧逼,苏子琰不得不开始玩弄权术以求自保,对苏子墨却仍旧不停让步。
直到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死在他怀里。
苏子琰终于开始还击。
苏子墨得知消息时为她烧了几张纸钱。
父王抓了他的妻儿,给他一杯毒酒,让他用一条命换。
不是苏子琰的命,就该是苏子墨自己的命。
苏子墨知道自己还不能死,便只能让无辜的人去死。
苏子琰和苏子墨开始争锋相对,每一步棋都想要致对方于死地,而后有一天,他们终于走到了最终的那一步。
苏子琰筹谋多年,在百姓对当今王上的民愤到达顶峰时,一举谋反。
王后一直暗中给父王下药,父王缠绵病榻许久,已无力反抗。
唯一阻挡他的,便就只有苏子墨。
苏子琰的一身武功是苏子墨教的,他在外征战时得来一把好剑,想也不想便给了苏子琰,苏子琰对此爱不释手,却也没想到,有一天这把剑的剑尖会没入苏子墨的胸膛。
苏子墨却在最后一刻将锋利的那一端换成了剑柄。
他细细的看着苏子琰,他们斗了这些年,苏子琰已长成他所期望的冰冷模样,他眉眼间还隐隐有儿时的样貌,内里住的,却再不是原先纯真的灵魂。
自他和苏子琰反目起,他再未在苏子琰脸上见过从前天真无暇的笑容。
苏子墨一步一步亲手将苏子琰逼成了这幅他最不想成为的模样。
胸口一片冰凉,苏子墨咯出一口血,释然的笑笑,只要能好好活下去,便好。
苏子琰的表情终于有了崩裂,他脸庞被溅上温热的血,面前的人一点点没了血色,苏子琰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为什么?”
苏子墨明明有机会杀掉他的。
苏子琰今天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来的,出招处处是破绽,苏子墨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终究还是对苏子墨狠不下心,可横亘在他面前的是羽涅的性命,他不得不动手。
苏子琰想,若是他们死在一处,还能一同过奈何桥,运气若好些还能一起投胎,便也是个好结局。
不知何时起苏子琰的身量已经超过了他,他往前,刀尖便更深一分,但苏子墨视若无物。
他攀上苏子琰的肩膀,大口喘气,走过来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
苏子琰喉咙干涩,“你不是,还要去救信儿吗?”
为什么对我没有杀意?
信儿是苏子墨唯一的儿子,苏子琰攻破城门时,被他掳走当做对付苏子墨的筹码。
苏子墨笑一声。
他从未碰过那个被她唤作妻子的女人,更别提与她育有子嗣。
太医诊断出喜脉时,女人害怕得不成样子,苏子墨却说,“你若将其生父处理干净,我便不做计较,饶你母子一命,你还能高枕无忧的继续做王妃。”
他在意的从不是这对母子。
苏子墨用最后一丝力气,凑近苏子琰耳边:“兄长没护好你,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一定,要放过你自己。”
他做了一辈子父王手里的棋子,却甘之如饴。
父王用权利诱他,给他甜头,却在他以为自己能得到这一切的时候转头又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给了苏子琰。
父王让他们兄弟争抢,准确来说,是让苏子墨做引子,让苏子琰主动和他斗。其实从一开始,父王从未想过真的要将皇位给他,他不过是苏子琰谋权路上的踏脚石。
父王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却从不清楚,苏子墨从始至终并未对那个冷冰冰的位置有过哪怕一点想法。
他从前天真,想着只要自己强大,能够护住苏子琰便好,可父王是个疯子,若苏子琰还是从前那般天真,怎么能活得下去。
苏子墨已经派人去实施暗杀,父王整日昏沉,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
再没人能威胁苏子琰的性命。
苏子墨感受到苏子琰紧搂住他肩膀的那双手。
以及颈边的温热,和压抑的哽咽。
苏子墨叹一声气,他想抬手最后为苏子琰擦一次眼泪,却再没了力气。
他低喃,“琰儿别哭……”
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他阖上了沉重的双眼。
纪予坐在监视器后红了眼眶,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拿着麦站起身,“cut——恭喜喻简杀青!”
喻简睁开眼,安抚的拍了拍裴泽的后背。
他陪苏子墨这个角色走完了他短暂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