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
孟小莫2024-11-19 15:296,084

  回国之后,沈湛澄渐渐有了去博物馆的习惯。

  他从前在明州,美国东北靠近加拿大,有平原和大湖,人烟稀少,冬季长达半年,积雪没过行人。在学校中工作,通行靠楼栋之间的廊桥。决定回国是天深夜,他点着鼠标,凝视电脑上不断放大的谷歌地图,最终买了回江城的机票。九省通衢之地,幼年时候他随母亲出行,火车经过长江大桥,母亲指着窗外的夕阳说,那就是妈妈出生的地方。一片金光里他看不清母亲的手所指何处,只记得铁路桥与江流纵横交错,江汉平原的落日浓郁盛大。

  少年辗转在不同的地方,交不下长久的朋友。大学同学星散各处,组建家庭,各自专注科研或事业,绝少闲暇时光,联系限于圣诞节和春节互致问候。远离社会时钟之后,渐觉自己的世界空无一人。

  那个时候开始看电影,读书,放飞无人机。偶尔旅行,没有明确的计划,去远近的山中小住,无所事事,兴尽而归。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学着拍照。照片发在社交平台,渐渐获得许多关注是预想之外的事。

  开始的时候那些照片多是风景。山和水,草和露,雾和雪。

  冬季风雪阻途,不再离开城市。屋内屋外一样湿冷,在高楼上拥衾看冻雨,有错觉比明州更难捱。想起博物馆,发现离住处不远。

  许多展览观众稀少。玻璃展台里的藏品辉煌灿烂,现场安静无声。展台四角的灯光的注视下,拿起相机是自然而然的事,古老之物永远沉默,与之相对可以获得更深的平静。镜头越换越好,拍摄能够捕捉的东西几近精微。

  遇见林薇时候也是冬天。

  博物馆比许多地方温暖。展厅空旷,观者零星。他拍摄时几乎不看取景器,隔着玻璃凝视画作,转动镜头,用余光瞥显示屏一眼。

  唐伯虎的落花仕女图立轴,绢地淡彩,画心四尺,行笔流丽清阔。画前站着林薇。她凝视画作许久,目光没有落在沈湛澄身上,只说:“你要拍它?”

  沈湛澄说“是”,又说,“别忙,我不赶时间,你可以在这里慢慢看,看多久都没关系。”

  “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拍一张照片?”

  沈湛澄说没问题。举起相机又问她,“你想怎么拍?你身子侧一侧,转过来看我,我来拍你与画的合影。”

  林薇说:“不用。你看,现在的玻璃上照出我的影子,把我的影子和画拍在一起——这样会好看吗?”

  沈湛澄点头:“这样有意境,但拍不清你的脸。”

  林薇说:“不需要看清脸。我需要怎么做?”

  沈湛澄说:“接着看画,就像刚才那样。”

  快门声音再响起,沈湛澄把相机递给林薇,邀她来看。

  女子捧着相机仔细端详,看展厅剔透的玻璃上交手而立的淡影,恰与画中仕女相映。许久才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喜欢就太好了。”沈湛澄从口袋里拿出纸笔,“你留一个邮箱给我,我回头给你发照片。”

  林薇拿起笔写下几个字母,顿一顿又划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沈湛澄:“你会把照片发到网上吗?”

  沈湛澄笑:“通常是会的,我拍的作品发在微博。不过这一张是你的私人照片,我不会未经允许就把它发布出去。”

  “你的ID叫什么?”

  “梦夜锁真。”

  沈湛澄说着,看林薇拿出手机搜索自己的名字,一张一张缓缓翻看自己过往的作品。

  “真好。”她说。

  “过奖。”

  “关注你的人有这么多。你拍了很多风景,也拍了许多古画——文物什么的。很特别。”她一边翻看照片一边仔细辨认,“这是西湖,这是西溪湿地,这是武夷山,这是……南雁荡?”

  沈湛澄心中有些惊讶,他望着自己拍摄过的片云孤帆,烟波浩渺,只笑道,“是。只是这几张风景中的地貌并不典型,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一座山有一座山上植物的长势,一座山也有一座山上云雾的形状。很难认错。就像人的掌纹,或者说指纹。”

  “你的意思是,如果靠相貌来辨认一个人,那么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但是人的指纹独一无二,如果具备识别指纹的能力,就可以确认面前的人究竟是谁。而一座山的形状与山上的植被、云雾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

  林薇点头,“就是这样。”

  沈湛澄说,“你去过很多地方。”

  林薇摇头,“也没有。我去过一些地方,但没有那么多,认识这些地方更多靠照片和录像。比如南雁荡我其实没去过。”

  “想去?”

  “不是很想。至少现在不怎么想——很奇怪是不是。”

  “确实。你这样对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印象深刻,我会觉得至少你对那个地方心生向往。如果是这样,仅仅通过一张图片就可以判断它所在的位置,就更加是了不起的能力了。”

  “不不不,这是误会。漂亮的山山水水就像漂亮的人物一样,原本就不多,所以才好认。如果是别的东西,我也不见得能认出来——况且真正的旅行需要好奇心。从前我的好奇心不多,现在我的好奇心虽然很大,但却在别的地方。”林薇顿一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旋而转移话题,“你拍摄南方的风景,却让人觉出其中的冷气,像是在很北的地方——你在北方住过很久?”

  “这样说也可以,虽然……其实不是中国的北方。”

  “你想念北方。”林薇的目光落回手机上,手指翻动沈湛澄的相册照片,翻到沈湛澄拍摄的博物馆藏品,“你拍的东西也很好。”

  “我想这些东西谁拍都差不多。与其说依赖的是摄影者的审美水平,不如说依赖镜头的选择。”

  “不是。”林薇摇头,“至少不全是。比如你拍的画就很特别。我看过很多人拍摄这些画儿,但你拍的跟他们不一样——画对你来说有不同的含义,是不是?”

  “这样说也可以。”

  “能详细说说吗?”

  没有不可说的事,只是说来话或许长。展厅安静,人三三两两。他们已经低声交谈了一阵,如果再说下去,自己会先觉得不自在。

  “我们出去说?” 林薇会意,望着他问。

  “好,我们出去说。”

  展馆在二层,原本想去露台。但许是因为寒冷,去往露台的玻璃门上了锁。沈湛澄提着相机下楼,看着林薇的背影像一只猫一样从通向露台的玻璃门边走过,轻巧地在深邃的长廊间穿行,直至走到行人更少的隐秘的侧门。他忽然心有所感,像是直觉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林薇转动门把手,用身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倚住门回头望他,看着他跟上来。

  冷风扑面。室外天更阴,空气更冷。雪还在下,比清晨的时候下得更大,地是湿的,积不上雪,却结一层极薄而不可见的冰。更新的雪落在台阶栏杆和楼台,细盐一样白茸茸的一层,落下就开始融化。

  博物馆侧门外的风雨廊下,林薇从棉袍口袋里拿出一包细烟,拇指挑开烟盒举到沈湛澄面前:“来一支?”

  沈湛澄摇头。

  林薇于是自己衔了一支低头点火。抽了一口,吐出烟圈,才问他:“不介意的?”

  沈湛澄说不介意。

  林薇说,“刚才我们说到画似乎对你有不同的含义,听起来有故事,能讲给我听吗?”

  “故事什么的倒也谈不上。很早的时候,大概……就是十年之前,我从国内毕业,刚到美国,在大都会博物馆见过一幅山水画,就是中国的山水画。我对这些东西不太懂,但是那一天我从它边上走过去,也并没有仔细留意地去看,只是从它边上走过去的情况下,突然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突然觉得画里那棵树有呼吸。”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只是走过去。那时候不是一个人去,还有同行的几个同学。大家平常就不怎么关注艺术,即使面对满目珍宝,实际也不过走马观花。”

  “知道是谁的画吗?”

  沈湛澄摇摇头,“我对这些确实不怎么懂。”

  “也没想过再回去找找?”

  “当时心里想的都是别的事,这种感觉一闪就过了。奇怪的是这几年来,许多当年觉得很重要的事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总还记得。”

  林薇笑得玩味,“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拍别的画儿,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棵会呼吸的树,或者会呼吸的别的什么东西?”

  “很难没有这样的想法吧。只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去找,当然不会有什么收获。”

  林薇仍笑,低头翻动手机,找出一张图片举到沈湛澄面前。

  “就是它。”

  “这是倪云林的《虞山林壑图》。此人性格怪癖高洁,家里的树都要泼水洗净。就算是在大都会博物馆里,像这样的好东西也不多的。”林薇眼中的笑意更深,“你拍这么多照片,也只是想知道那一天你见到的那棵树是怎么回事。所以你不会贪心。”

  “贪心?”

  “人的眼睛贪婪。在博物馆里有众生相。你会发现面对稀世奇珍,有人看不懂。看得懂的人,很难不贪心。他们用眼睛占有,占有他们观看的那片刻时空。他们知道他们不拥有这些东西,幸运的是谁都不拥有这样的宝物。它是公有的,所以多看一刻,多占一刻。拍照也是一样。照相摄影是人类视觉的外延,拍摄是为了占有。所以拍画儿,拍古董珍宝的照片里很容易有一种气质,想要尽可能多地占有,尽可能精微地展现,他们希望镜头超越时空和人类肉身的边界替自己保留这些超越时空的价值。”

  “很独特的想法。”

  林薇摇摇头,“不独特。那种东西我见多了,觉得累,也觉得脏。可你的东西很有意思,我能在你的照片里看见这些画的缝隙。可贵呀,捕捉画的缝隙,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画的缝隙?”

  “老子说,知白守黑。画是画上的笔墨。笔墨之外的空白,便是画的缝隙。人们执着于笔墨,守黑却忘记知白。”

  沈湛澄笑了。他说,“我不懂画,但也能知道你的说法是错的。画是画面构成的整体。笔墨之外的空白与笔墨本身一样是画的一部分,它们不可能分开。画作本身有生命。生命在笔墨当中,也在空白当中,换句话说,空白是笔墨的一部分。”

  林薇同样在笑,“如果认为画作有生命你就会被画作骗过去,要看清一幅画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把它当作一幅画。当你看到画的缝隙的时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树不是树。惟其如此,你才算是看清了它。”

  沈湛澄一时默然。他看着林薇,看她丢了烟蒂在地上用脚碾碾,吟诗般地说下去:“当然啦,真要是聪明人,就不愿意这样干。这么着一瞧,倪瓒不是倪瓒,唐寅不是唐寅,树木不是树木,美人不是美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

  “孤茔野鬼,枯枝败叶,傅粉骷髅。”

  沈湛澄怔一怔,想说几句哪怕敷衍的附和,却没能说出口。

  “谢谢你为我拍照片。”林薇仰起脸望他,“我对这张照片很满意,你当然可以公开发表——你习惯每次发照片都发九张?”

  “是。”

  “我能不能要求最中间第五张的位置?我想在中间出现。”                                                

  “我想没问题。”                 

  “通信地址就不留啦,我会去你的微博去找我的照片。我很快就能看到它,是不是?跟你聊天很有意思,或许我们还会再见面。”

  雪越下越大,博物馆侧门的台阶通向空荡灰白的广场。望着林薇的背影,沈湛澄几乎是确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夜里他整理白天的摄影作品发布,如约将林薇的照片排在九宫格的中间。不知为何不愿将照片细看,只是简单做了些微调。上传图片文件的间隙,他的耳边回响起林薇的声音:倪瓒不是倪瓒,唐寅不是唐寅,树木不是树木,美人不是美人。

   

  远离社会时钟之后,时钟本身也渐渐变得失去意义。

  时间不在北京,不在华盛顿,也不在洛杉矶。有时整夜没有困意,坐在桌前看书,学实际场合很难用到的外语,看艰深的理论打发长夜。天亮烤两片面包,夹干酪。冰箱里通常没有蔬菜,至多再切几片酸黄瓜一起夹进去。之后出门拍照。有时候有明确的目的地,大多时候没有,就在住处附近的街巷游荡。老城杂乱甚至破败,但深处有富有生命的秩序,观之不厌,无所穷极。感觉累的时候就往回走。穿过令人眼花缭乱的交叉路口,烟熏火燎的街区,在刚刚开始老旧的大厦中间按下电梯按钮,最终回到南向房间里的宽阔双人床上。

  午后阳光照得人意识昏昏,困意终于袭来。

  醒来时暮色四合,站在窗前每每有恍然之感。落地窗外车灯如流水,天际线上彤云依稀。去过博物馆之后的第二天,就是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来。

  来电是陌生号码。回国之后离群索居,与旧日师友完全断联,任何号码都陌生。接进来的电话简单分为四种:移动公司,快递,外卖,信用卡和其他推销。

  最近没买什么东西,移动公司、快递和外卖应该都不是。沈湛澄接起电话,但不作声。

  “——您好,是沈湛澄先生,是吗?”

  沈湛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接到第四种电话时他有时不会挂断,也不说话,只听电话那头的人说一会儿。

  电话另一头的人没有等到“是”或者“否”,默然一会儿,像是将沉默理解为默认,缓缓说下去:“沈先生,我姓梁,叫梁之溪,之前之后的之,溪水的溪,职业是文物鉴定,平常做一些字画生意。”

  似乎不是第四种电话。

  “沈先生,您在听吗?”梁之溪的声音有一种职业性的轻盈和准确,甚至似乎隐含着某种克制的情绪。

  沈湛澄说:“我在。”

  梁之溪说:“我给您打电话,是因为看到您最近在网络上发布的一张照片——”

  沈湛澄说:“那张有一个女孩倒影的落花仕女图。”

  “是。您已经猜到了。”电话那头梁之溪的语气礼貌性地停顿了一会儿,事实上似乎并无错愕。

  沈湛澄说:“不是很难猜。”

  照片就是沈湛澄发到网上的。他的微博关注量原本就不低,但那张带有女子倒影的落花仕女图的传播速度还是超过了它的想象。最早是有一位颇具盛名的艺术史教授转发他的内容,评价展览内容,并点明第五幅的女子倒影意味颇丰,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对话感。原话是:玻璃上的女子倒影与画中仕女之间形成奇妙的映照,相互对望,仿佛她们是彼此的前身后世,盈盈一尺间,脉脉不得语。

  后来这则转载又被各路公众号和短视频账号添油加醋地渲染,迅速失却本意,只余联想过剩的故事。

  网络热度多是虚影,假以时日自然归于沉寂。沈湛澄对这种非法转载的维权并无兴趣,对一张照片引发的波澜亦不关心。只是与照片上女子的相遇颇多奇异之处,这一点在当时和事后都很难无知无觉。

  梁之溪说:“我知道,就这样给您打电话是十分唐突的。但情非得已,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如果您不介意,我想与您当面聊聊。”

  沈湛澄听着,提起电话走到客厅的书桌前站定,俯身晃晃鼠标摇醒电脑,在检索栏里输入梁之溪三个字。目光扫过电脑屏幕,能找到的内容从五金企业名字到幼儿园入园名单,与电话另一头的人显而易见地没有什么关联。

   “聊什么?”沈湛澄说着,把检索切换到国际版。

  梁之溪似乎在苦笑,“与这张照片有很大的关系,但是确实,电话里一时片刻很难说清楚。”

  国际版的检索结果中有一条日文资讯引起沈湛澄的注意。其内容大致是关于一个私人博物馆的落成新闻,配有仪式现场的照片。小字介绍,右一梁之溪。 图片不算清楚,但能看出此人三十上下,清瘦身材,个子不高,穿宽松的亚麻西装,山羊胡子,卷发齐耳。显然的艺术商人打扮,得体自然得体,却隐隐有些奇怪。细想的话,那是一种由“过分得体”而给观者带来的不自在。

  不过如果是在日本的话,这种“过分得体”反倒恰到好处。

  “沈先生?”见沈湛澄不说话,梁之溪语气试探。

  “我听着,你接着说。”沈湛澄只说。

  梁之溪说:“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您来约一个地点。不管在哪儿,我都过去见您。”

  沈湛澄问:“有这么麻烦?”

  梁之溪没听明白。

  沈湛澄不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乃至挑衅:“你找得到我的姓名电话,还找不到我的住处吗?”

  信息时代,普通人绝少真正的隐私。沈湛澄既然在社交网络上坦然留下痕迹,动用一些手段找到他的私人信息就确实不是难事。听其言且观其行,一个电话,一张照片,足以让沈湛澄对梁之溪的人品性格、行事作风作出大概的判断。

  电话另一头似乎传来一声叹息,梁之溪的语气随后变得郑重:“沈先生,我想事情还绝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记一个地址。”沈湛澄说。

  电话另一头的梁之溪拿出纸笔。沈湛澄说一句,他就在纸上写一句。

  写完最后一个字,梁之溪说:“我现在去机场,坐最后到江城的航班,一切顺利的话凌晨抵达,随时等您叫我。”

  “下飞机直接过来,我就在这儿等你。”

  听了这句话,梁之溪显然愣了片刻,接着说好。

  沈湛澄把电话挂断。

  夜幕完全降临,天边的云与天际线一并隐藏在深蓝的夜色当中。

  会有什么发生,沈湛澄早就有此预感。此时此刻一些事情正在发生。

  那就不妨让它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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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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