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三分,梁暮云敲响沈湛澄的房门。门很快开了。沈湛澄看一眼梁暮云,示意他进来。
四邻静寂,梁暮云轻悄悄把鞋脱在门边,只穿袜子站在玄关张望,见房间内陈设美式家具,杏色沙发,灰色地毯,黑色胡桃木书橱柜几。墙角落地台灯散发出的柔和黄光笼罩房间。客厅很大,一侧是长条书桌,桌上摞着几叠书,电脑显示屏背向门口,但似乎是亮着。
他转过脸又看沈湛澄,“这是……你家?”
沈湛澄关好门,从鞋柜里找出一双绣着酒店名字的一次性拖鞋,只说:“家里平常没什么客人,所以就没特意准备客人的拖鞋,你将就一下。”
梁暮云说:“您留这个地址的时候我特意查了查,看见大楼的名字,我以为是您的办公室。”
沈湛澄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栋楼商住两用。有些小公司在这里办公,还有的用作有咖啡馆照相馆什么的,也有像我这样的住户——喝点什么?”
梁暮云忙说,“热水就可以,谢谢。”
沈湛澄指指沙发:“坐。”
南方冬夜阴冷入骨,梁暮云走进屋子却被暖意包围。脚踩进拖鞋,觉出地板温热,应是房屋主人自行装的地暖。他脱下大衣挂在玄关衣架上,坐进沙发。沙发不太软,坐下却能恰当地陷下去。
沈湛澄转进厨房,烧水的声音沙沙作响。他个子高挑,微微有些驼背。穿厚实的卫衣和长裤,仍然在外面裹了一件深蓝色法兰绒睡袍。
水壶的开关弹上去,热水摆到梁暮云面前。梨形马克杯,杯底带有一只圆形托盘,很纯正的青莲色,釉色光亮。盘子上放了一个纸袋,像是什么草药茶的茶包。递过杯子的时候,沈湛澄目光越过黑色金属细框眼镜看着梁暮云。
梁暮云用手指揉捻茶包,仔细闻花草散发出来的味道,笑笑,“薰衣草和薄荷。安神用的。被您看出来,我有很多天没睡了。”
沈湛澄说:“特别累的时候喝一点好过。说是能治失眠,我看倒不见得。”
沙发里的梁暮云穿半旧藏青色羊绒衫,暗条纹黑色西裤。腕上一只古董表,老花公文包扔在手边,身体前倾,手臂支在腿上坐着。玄关上挂着的鼠灰色大衣衬里露出标志意义的卡其色格纹,也像是不常见的中古款式。没有山羊胡子,其真人相比那张照片上精明外露的模糊形象显得更年轻沉静。此人有相当漂亮的骨相,但清秀面容一如他身上的穿戴一样,被某种刻意营造的灰蒙蒙的氛围笼罩,为尽量少地引起他人的关注。梁暮云像是很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一些场合下,优越外貌造成的陌生感会成为人际交往的障碍,引发疏离和敌意,原本谈得成的事情反而谈不成。
他将茶包丢进热水,沉浸般轻啜两口,随后从口袋的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坐直身子,双手掌心向上,用翘起的指尖从左右两边托着名片递给沈湛澄。姿势不寻常,甚至可以称得上相当古雅。与其说是“递”,不如说是“呈”。
雪白泛青的纸,没有多余纹样,但工艺繁复,掂在手里有相当的重量。纸上正面大字写人姓名,反面小字写云生茶舍,联系电话在角落里缀着。字体也不常见,让人想到古书的雕版印刷,但轻盈而具现代感,没有自命不凡的酸腐气。
“云生茶舍。”沈湛澄念出声。
梁暮云学生似地望着他,语气谦和:“说是茶舍,但主要还是做点字画生意。做得多大不敢说,江浙一带的行内人大多知道。我来找您当然也是为了这些事。一个星期之前——”
说到此处,梁暮云顿了顿,再次学生似地望着沈湛澄。
再往下说就是来意。寒暄尚不充分,有人喜欢用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切进主题,有人则不然,不确定沈湛澄属于哪一种。此时此刻梁暮云进退有度的谦卑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表演性质。
沈湛澄点点头算是配合,“没关系,请说下去。”
“一个星期之前,我收到了一封信。”梁暮云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只厚牛皮纸档案袋,又从档案袋中抽出一只大号白色信封。信封一侧边缘有用刀划出的清晰锐利的开口,他自开口抽出里面的相片递给沈湛澄。
相纸很大,超过通用的十六寸笔记本大小,严谨些来说业内将这种尺寸称为“大十二寸”。相片内容是一幅极为清晰的山水画。画作绘在绢上,底色暖黄,用的是倪瓒“一水两岸”的构图:一水相隔,远绘云山连绵,烟霭缤纷;近处芳林竞秀,草木葳蕤。皴法清洁典雅,即使沈湛澄对古画一无所知,也能看出是名家所绘的传世之作。
画面最上方留白处印有一方阳文篆字印,印文是“乾隆御览之宝”;右下落款小字 “臣王原祁奉敕恭画”,并有朱印。
梁暮云说:“晴峦晓翠图,通常认为是王原祁的作品。”
沈湛澄困惑,“——通常认为?”
梁暮云点点头,接着说下去,“清初山水以四王为尊。王原祁作为“四王”之一,辈分最末。他曾供职清宫内廷,官至刑部给事中,画作特别受到康熙的器重,君臣关系相当之好,甚至可以说心意相通。王原祁给康熙画过一批应制之作,就是说,皇帝提个点子,他就照皇帝说的按需定制。画的虽然都是些是命题作品,但王原祁家学深厚,技艺精深,因此产出的成品非但融会古今、自成一派,而且气度典雅富于皇家气象——很容易明白吧,他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皇帝想看的不是云山萧瑟高士采薇,而是新朝气象、江山在望。这种东西清朝的时候就为皇家看重,清亡之后就更被藏家青睐。单从意义上来讲,它甚至不能被看作普通的山水画。”
“——那是什么?”沈湛澄像是无疑而问。
“那是千古一帝眼中的盛世江山。”梁暮云语气郑重,神情却分明是戏谑。
沈湛澄干脆笑了。
梁暮云接着说下去,“清宫藏品通常认为是流传有序的真迹,大部分在两岸故宫收着。乱世里也有一些流传在外。不久之前,同是这一时期的《秋林远黛图》在香港拍出了四千一百四十万。这幅《晴峦晓翠图》也是私人收藏,现在柏林,还没进过拍卖行,藏家是非常重要的汉学家谢和麟先生。您相当敏锐,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我说‘通常’两个字。在收到这些信件之前,我也认为这毫无疑问地是王原祁的真迹。”
梁暮云叹一口气,接着抽出第二只信封,像刚才一样再将照片取出来递出去,“吴镇的《洞庭渔樵图》 。此作曾为知名收藏家钱元桢先生所有,后来被钱先生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等沈湛澄看完相片上的画,梁暮云递出第三张照片,“沈周的《秋江送别图》,现藏于辽京博物馆。”再接着是第四张照片,“ 王时敏的《春山图》,香港瑞鹤斋,银行家林照生的私人博物馆。”
沈湛澄每接一张照片看过就将它放在茶几上。四张相纸一字排开,竟也占据了桌面上相当一块空间。夤夜阒寂,暖黄色灯光下,并排摆放的四幅古画照片使得客厅里的一切浸染上一种奇异幽深的氛围。
沈湛澄对梁暮云说,“能不能给我看看信封?”
“当然可以。”梁暮云将捏在手里的四只空信封一并呈上。
信封是到处都能买到的最普通的白色信封,有着通常被当作一次性耗材使用的东西的廉粗糙质地和苍白颜色。能装大十二寸的照片,其自身自然更大,四只一叠,硬邦邦沉甸甸,像冬季用来抵御严寒的廉价衣物。然而其上的书写用的是极峻拔的瘦金体。字不大,仅以在纸面上不显局促为度,但结体精严,自然散发一种雍容气质,再细看时则分明觉察出金石之气,其锋利令人望之生寒。短短几行字与信封上用来写邮政编码的红色方框和角落里的蓝色横线呼应,产生一种平衡相宜的效果,显然是有意将信封也当作画面布局安排。
寄件人不详,信封上只有收件人的地址,指明“梁暮云先生亲启”。
“这是——毛笔字?”沈湛澄指着信封上的书法。
“不不,这个字用的是秀丽笔。就是一种软头的油性墨水笔,写出来的字跟毛笔字很像,平常说来表现力当然不能与毛笔相当。但如果是单就这些字而论,那就是善书者不择笔的意思了。”
“字很好。”
“相当不俗。”
“罕见吗?”
“怎么说呢,”梁暮云一边说一边斟酌词句,“单独练习瘦金体的人很多,关于瘦金体算不算书法也一直有人争论不休——我个人当然觉得不算,这是题外话。但是您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出这四只信封上的字内容虽然一样,但是每次的运笔和结构却不尽相同。它们富于微妙的变化,笔力相当之强,落在纸上却显得轻柔而富于余裕。这就是说明写字的人如果有十分力气,这里用出来最多不到两分。通常而言,既然是匿名信,隐藏笔迹才是上策,那么把信封写成这样显然是有意为之。如果我理解得不错——这就是威胁的一部分。”
“威胁?”
“威胁。”梁暮云重复,但未作解释。
“如果是匿名信的话,我不知道对你的情况是否适用。有一种职业辨别笔迹的工作——”沈湛澄话说到一半就看见梁暮云摇头。
梁暮云说,“这不是这一类专家能够解决的问题。沈先生,您不妨把信封翻过来看看。”
不必等梁暮云说出口,沈湛澄早就注意到四只信封每一只信封反面的封口处都骑缝印着一枚细小的梅花印章。因为信封是从侧面划开的,是以四枚梅花得以完整保留。阳刻勾勒出梅花轮廓,使人直觉是朱印的白梅。印章大约只有真实梅花一个花瓣的大小,极纤细,极生动,其轮廓也极鲜红。
无端端觉得这朵梅花似曾相识。
“这枚印章应当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因此与这四幅画有明确的关联。”
“不是四幅画,”梁暮云的眼睛看着沈湛澄,手从档案袋中抽出一张未放在信封中的相片,“是五幅。”
意料之中的第五张照片。年轻女子的倒影,倒影里的落花仕女图。
梁暮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女子倒影的手腕处。那里有一抹细小而明亮的白色,约莫呈现出梅花的形状。
沈湛澄走到电脑前,找出照片的原始文件打开,按同样位置放大。放到一定程度时果然看到女子手腕上有一根手链。极细的金色链子,当中缀着一朵白色梅花。女子面目模糊,手腕正中掐金珐琅工艺的白梅却清晰异常,甚至在倒影中还能分辨隐隐泛起的珠光。
有什么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通常来讲,手链挂在人的腕上总会留些余裕。当链子上只有这样一个饰物的时候,由于重力原因,饰物都会缀在手腕的边缘。然而这朵白梅却不偏不倚地就在正中。
再细看时才发现端倪:女子的双手并非简简单单地交叠在身前。在拍照的时刻,她是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手腕的内侧将链子轻轻勾紧。由此确保这朵梅花平平整整地贴紧手腕,清清楚楚地映在玻璃上,原原本本地被沈湛澄拍下来。
仍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目的,或许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希望沈湛澄帮忙拍摄这张照片,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然而当她亲自上网检索,发现沈湛澄是一个原本就在文物书画圈子里有相当关注度的摄影师的时候,她也就明确地知道,她可以通过沈湛澄的社交帐号将所想要传达的信息定向传递给特定的人,也就是梁暮云。
所以她说:
——我能不能要求最中间第五张的位置?我想在中间出现。
——通信地址就不留啦,我会去你的微博去找我的照片。我很快就能看到它,是不是?
——或许我们还会再见面。
印章上的梅花理所应当地似曾相识,因为那原本就是下雪的那一天他在博物馆亲眼所见。
自己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成为了他人的通道。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沈湛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词:吹狗哨。
狗哨最早用作牧羊人召唤牧羊犬用的哨子,吹出的声音频率高过人耳接收的范围,却能被狗听到,可在很遥远的地方把狗唤回。后来被驯犬人配合巴甫洛夫学说使用,吹哨之后对犬施以严酷惩罚。久而久之,人闻之无觉,犬闻之颤栗。
他成了那只哨子。
沈湛澄脊背之后泛起一丝冷意,但此外竟没有其他情绪。被人欺瞒,或者说利用,愤怒与气恼才是人之常情。然而此刻,当他回忆林薇穿过博物馆几乎无尽的长廊的背影,看着照片时意味深长的微笑和道别前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心中却只觉沉静,像面对一个幽深的谜语。
只有梁暮云的战栗是真实的。
“威胁”,这是梁暮云的措辞。
“我想您应该猜到了,这个梅花纹样有很特别的含义。”梁暮云表情镇定,语气无波无澜。沈湛澄却感觉得出,那是一种着意克制之后的平静。
沈湛澄装作无觉,半是开玩笑地道,“像什么古老组织或者兄弟会的标志。小说里多,但不在现实中存在的那种东西。”
“确实差不多。”梁暮云的回答出乎沈湛澄的意料,“不过这话说来很长,要从很远的地方开始说起。”
“我们的时间很多。”沈湛澄像是劝慰。
“刚才您提到做笔迹鉴定的专家,我们不妨就从这里切入。”梁暮云思忖片刻,娓娓道来,“比如,其实模仿另一个人的字迹或者说隐藏自己本来的字迹,在笔迹专家眼里都是做不到的。在专家的眼里,隐瞒和矫饰没有意义,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有特别的方法作为有力工具。因此在普通人眼里一模一样的两张纸条在他们的眼里天差地别,哪一张是本人所写,哪一张是他人模仿,一目了然的事。这不是什么玄学,而是纯粹的科学。因为涉及罪案侦破等方面,笔迹学的材料公开场合能找到的并不多,但在这方面在国内外领域已经有大量的数据作为支撑,所以解释起来也特别容易。我不知道您对我的职业了解多少,作为一个书画贩子,判明画作的真假是我们的工作。书画造假当然有非常详细的步骤,也涉及到材料等等的诸多因素。不过从古到今,谈及画作最常讲的也最根本的,毫无疑问是气韵。一个气字,一个韵字,太过抽象,看不见摸不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只要是书画作品,它必然有笔墨,这东西既不抽象也不飘渺。不客气地讲,我是鉴别笔墨的专家。”
“——因为笔墨与刚才你所说的笔迹一样,有共通之处?”
“没错。”梁暮云点头,谈话间,他的语声和神情逐渐从有意的克制转为真实的平静,“相比笔迹鉴定,我们的工作还要简单得多。只要是人的笔迹就可能被送出去鉴定,因此样本永远都在增加。但画出传世之作的画家,不管怎么数也就那么几个。当然了,名家手笔与凡夫俗子的区别还是有的。可是如果一个画家可以取信的真迹足够多,我们所积累的他的笔墨的样式足够丰富,那么当他新的作品被人发现的时候,这幅画是不是真迹其实非常容易判断。几乎就是一目了然的事。这一点不用说从前那些精于目鉴的宗师巨眼,即使是我,也足够可以自信。”说到此处,梁暮云突然看着沈湛澄,“——我这样说话或许让你觉得有些自负了吧。”
沈湛澄摇摇头,“我觉得很有道理。虽然我不懂书画鉴定,但是有一点应该是明确的。我们现在的人具有从前的天才和大师也无法拥有的条件,那就是科技带来的便利。即使是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再厉害的收藏家穷极一生,走遍天南海北才有可能看全的真迹,我们现在只要上网就都能看见。超高清的摄影,配合高配置的显示器,我们可以把指甲大的一小片丝绢放到一本书这么大。相比古人,今天的我们一双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或许前所未有地多。如果有足够的鉴定知识和良好的鉴定基础,坐拥这样的资源和视野,未必不能超越前人。”
梁暮云释然而笑,“真高兴你不是那些老古董。”
“什么样的老古董?”
“当然是厚古薄今,并坚称电子产品一概不可信的那群人。”
“真有这样的人?”
“恐怕永远都有。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我们不仅在资源上超越前人,视野上其实也超越前人。记载在《石渠宝笈》之中、印有皇家收藏印的东西也未必都是真的。那就是古人收的时候没认出,今人却能认出来的假货。当然啦,就我个人而言,我仍然觉得确实存在再精良的镜头和显示器也无法替代的部分。但这与我们刚才说得并不矛盾。”
“我有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是什么?说说看。”
沈湛澄略一思忖,“今天的我们要鉴别古人画的假画是非常容易的事。在古代,人们受制于视野,通常很难看到或者持有他要模仿的人的大量作品。输入的量不够,输出的东西就难免死板单调,总归是不太像的。这些东西骗得过当时同样与他看得不多的人,却骗不过今天的你们。”
梁暮云说,“是这样。宋元的传世之作少,你说的这一点还不明显,因为有些画家甚至只有一两幅作品传世。但明清许多画家的作品存量丰富,确实是会出现你说得这种情况。一般的造假者只是模仿一些笔法和程式,很容易被今人识破。只是也有很难分辨的造假。比如大名鼎鼎的文徵明,活得年岁长,他的弟子和儿子,为他代笔的作品就有一大堆。代笔嘛,经过画家本人认可的‘真迹’,这就难办了。他有个弟子叫做陆师道,陆师道有个儿子叫陆士仁。他自己本款的作品没有几件,伪造文徵明的东西好端端在博物馆里摆着的倒有许多。都是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是展览的标签上,还是要写‘文徵明’三个字。”
沈湛澄继续道,“刚才说的是古代人。就你刚才说的这些我还有一个推论,那就是如果是现代人要伪造古人的画作,其实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梁暮云显然也是无疑而问。
“就像我们刚才就笔迹学聊的,因为我们对‘笔’这种工具的理解已经与古人大不相同。一个人就算用毛笔再多,用硬笔的时候也一定更多。也就是说,就算不论别的,比如说笔墨材料的不同,乃至于审美风格的变化,无意识之间的各种文化的影响。抛去这些都不论,由现代的书写方式塑造的手部肌肉神经结构已经决定了,他们画的线条一定与古人不同。”
“完全对。”梁暮云神情感佩,像是要把什么也借此机会坦白,思量再三,终于说,“不愧是毕业于顶尖学府的少年天才。”
沈湛澄神情并不意外,“查过我?我还是挺好查的。”
“希望您别误会,这部分是公开平台上可以找到的信息。出于习惯,我在知道您的名字之后确实在网络上浏览了一下,看到了一份足以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自惭形秽的耀眼履历。十七岁通过竞赛考入顶尖大学生物科学学院,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佐治亚理工大学读博,之后在明尼苏达双城大学做博士后研究。不久在《nature》发表了重要文章……具体的内容实在惭愧,我借助谷歌翻译也没能看懂,大概是一种很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的基因治疗机制?”梁暮云说着,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沈湛澄,看到他像是表示“差不多”似地点了点头,才继续说下去,“三十岁不到已经评了副教授,却在两年之后辞职了。公开部分的资料到此为止。至于您为什么放弃了这种生活,回国来做一个摄影师,而且答应同我见面,在深夜跟我聊这些,坦白说我确实十分好奇。但这并非我有求于您的原因,也大概不是您想聊的事。”
作为经验丰富的书画商人,梁暮云年纪不大,但足够乖觉世故。
“这种事以后有机会慢慢讲。”沈湛澄语气淡淡,可以被理解为认真,也可以被理解为敷衍。
“无论如何,用这样的方式联系到您,见到您,坐在这儿,都是我失礼在先。进门之后,我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为这个同您郑重道歉。”梁暮云说着站起身。
沈湛澄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已经过去的事情不用在意,你讲的这些对我来说很有意思。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并没有损失什么。而且——说句老实话,那个女孩子挺奇怪。遇到她的那天我就有预感,可能是要发生点什么事。你电话打来的时候我心里虽然不大痛快,但也说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从这个角度来说,第二只靴子落地,是好事。”
“照片里这个女孩子……您也不认识。”
“擦肩而过,没留联系方式,不认识。给她拍了照片之后我曾经提出过让她留一个邮箱,以便我把照片发给她。可她只说会来我的账号里找。显然她可能对后续发生的事有所预见,所以不想留下什么痕迹。如果你是想要通过我来找到她,这一趟恐怕是白来了。”
梁暮云笑笑,“通过您而轻易地找到她,我确实有这样的愿望,但并没抱这样的期待。我来找您的初衷当然是为了找到她。可是一来我从不认为事情可以这样轻易地达成,所以我一开始的预期就是,见一面,跟您聊聊,只要您能给我提供一些信息就已经很好,无论什么信息都可以;二来——跟您聊了这么久,我也意识到,有像您这样一个人跟我聊聊,本身就很好。这些事情实在是,实在是——需要找个人聊聊。”
沈湛澄理解地点点头。
时针指向三点。显而易见,梁暮云仍未说到那个‘最需要找人聊聊’的部分。杯子里的水已经冷了,他将冷透的薄荷茶一饮而尽,旋而默然良久。终于叹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刚才您所做的那些推论,确实也是我们业内公认的事实。让我来举个或许是不恰当的例子,这就像数学和物理中的公理——不证自明。基于这些不证自明的公理,我们的鉴定和判断才能展开,才有意义。”
沈湛澄望着梁暮云,等他说下去。
“沈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些公理,都是错的呢?”
梁暮云的声音很轻,但极清晰。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里,这样的声音像是唯恐惊扰到夜雾中的什么游魂,又像是期待将它们唤醒。